日落黃昏。
雄偉的武氏圓堡外的大曬場上,已經堆滿了一捆捆麥子。
晚霞如火,燒紅半邊天。
清河畔,武家的三輪水碾利用著渠水,日夜不停的轉動著,相比起人推驢拉的碾磨,這些水碾更大、效率更高,成本也更低。
已經有收獲了新麥的百姓,在排隊碾新麥。
“碾新麥呢?”
“嗯,打算用新麥釀點麥浮子酒,今年收成不錯,要慶賀慶賀。”
懷玉陪著老武巡視著武氏的財產,老武有如一只昂揚的花冠大公雞,但跟村民們打招呼時又特別的熱情客氣。
在碾房排隊的村民不少,這碾房算是十里八鄉的一個小中心,武家自己的糧也大多在這加工。
碾房里還遇到下鄉來收糧的商販。
夏收才剛開始,但糧價已經下跌不少。
“現在啥價?”
“斗米二十錢,粟一斗十二錢,”
這個價格低的驚人,碾房里的鄉民都在說太低了。
去年這個時候都起碼是斗米三四十錢了,而再早兩年,甚至斗米三四百,甚至上千錢。
那商人看著應當是哪個糧鋪商行的高級伙計,人比較機靈,他解釋道:“現在各地豐收,糧價本就會跌,而且如今朝廷打擊私鑄、劣錢,如今市面上可沒多少私錢劣錢,到處卡關嚴查,各地市場上也查,誰敢頂風作案?商家、百姓都不敢接受私錢交易,否則就砸手里了。”
打擊私鑄、劣錢,帶來的一大后果就是現在市面上銅錢緊缺,朝廷官鑄的開元通寶,變的很緊俏,也更值錢了。
雖然朝廷也下了禁私藏銅錢詔,嚴禁民間私藏過多銅錢,按品級限額儲錢,又規定十貫以上的交易,須用絹帛不得用銅錢等等措施。
但市面上仍然銅錢緊缺,偏偏現在私錢也被打擊的厲害十分少見。
錢貴物賤,錢更值錢,那商品自然就變的相對便宜,甚至連替代銅錢的絹,也跟著漲價了。
如今一匹絹已經值三百文錢。
而一斗米才二十錢,粟一斗只折米六升,所以粟一斗現在才值十二錢,麥和米價差不多。
現在一匹絹值一石五斗米,值兩石五斗粟。
而在前幾年,一斗米就可以換一匹絹了。
大家叫苦不迭,覺得糧價太低了。
真應了那句老話,谷賤傷農。
武懷玉在旁邊聽著,他也知道商人報的價也算是行市,而且過段日子應當還會跌,再跌兩三成都可能。
做為計相,武懷玉清楚,跌的不止是糧價,其實所有物價都在回落。
既有天下安定,物價恢復相對正常,也有私錢打擊,加上官錢供應量不足,帶來的貨幣緊缺,導致錢荒、通縮的原因。
不過總的來說,不全是壞事。
農民們地里產出的糧食雖不那么值錢了,可相對應他們交換或購買的其它商品,也沒那么貴了。
農民們交的租調,甚至代役的庸,都是農產品實物,價格高低變化,并不影響稅率。
農民也不可能完全自給自足的,也需要購買鹽,甚至針線等各種百貨,還有看病買藥等等。
不過大多數百姓看不到那些,只覺得自己種的糧突然就不值錢了,跌太多了。
一石粟,才值一百二十個錢,兩石半才能換上一匹絹。
這個時候,倒也體現出男耕女織的重要性,每家種的那幾十棵桑樹,還有種的麻,這個時候效益就提升不少。
鄉民們對武家父子很尊重,也有許多羨慕。
龍橋堡原來一多半都是禁軍,最初就是整整一隊五十戶元從禁軍安置于此,當初大家地位都差不多,老武到致仕也不過是個旅帥而已。
平時老哥老哥的叫著,偶爾聚一起射射箭,或是喝兩碗麥浮子酒,都起碼是自耕農身份,有些軍官還是小地主,大家生活還挺有優越感,起碼在龍橋堡里,他們這些軍戶,屬于上層,其它的那幾十戶百姓,多是半自耕農,還得佃軍官們的地種。
可現在老武沾兒子的光,不僅去長安又當了兩年官,甚至最后致仕時皇帝還特旨贈了五品官階,穿上了緋銀。
年輕美貌的小妾都又納了七房,孩子都又生幾個。
武大郎成刺史了,武二郎更了得當宰相了。
以前大家都住差不多的窯洞,區別也就是老武家住的高些,可現在老武家那五孔舊窯洞還在,后來給懷玉修的三孔窯洞也在,可人家武家現在不住窯洞了。
硬是在北岸平原上起了那么大一塢堡莊園,占地小百畝啊,那高大的圍樓,充滿了安全感,高高的土墻,也讓武家跟以前的這些村民們多了道隔閡。
不過大家對武家還是很尊敬的,不僅是尊敬他們的官爵,也是他們發達后還沒忘記大家。
龍村堡的社學,如今辦的不錯,村里適齡孩子都可以去開蒙讀書,甚至女童愿意讀的也可以去讀幾年,一應開銷,都是武家捐錢糧在社學里支用,甚至武家還特意捐了二十畝地,租子專用于社學,連族學里的五個老師,都全是武家從長安請來的。
龍橋堡的社學,學生三百多個,不僅有龍橋堡的,周邊不少村子孩子也來這讀書,一舉超過了李家莊的李家族學。
甚至這兩年,村民們但凡有個急需的時候,不管是婚喪嫁娶,還是生病抓藥,缺錢急用都可以來武家借,數量少甚至都不用利息。
借的多點,利息也比較低。
武家還帶頭在龍橋堡建立了龍橋堡自己的義倉,武家每年帶頭捐獻錢糧入倉,組織了義倉理事會,負責監督,武家派管事負責管理經營。
用大家捐獻的義倉錢糧,拿出部份,拿來借支給堡中有需要的村民,利息極低,所收取的利息,則是用來增長義倉本錢,以及用來救助村中有需要的孤寡殘疾,
村里有人讀書好,拿義倉本錢獎勵,有人點選上府兵了,獎勵。
龍橋堡的這個義倉糧,雖說現在本錢還不多,主要還是武家捐的大頭,但起到的作用還是很積極的,村民們風氣極好。
正是因為這些,大家對發達后的武家還是很尊敬和感激。
就如這水碾房,權貴們家的水碾房,一般都不可避免的要跟當地的百姓爭水爭渠,引發諸多矛盾,甚至百姓們雖然會到水碾房碾米磨面等,但往往又對碾房不信任,覺得他們多侵吞了他們的糧食,水碾房雖利很大,但卻名聲不好。
可武家的這水碾房就沒這些問題,大家十分信任,甚至往往都不需要親自來,武家水碾房會定期到村里幫忙用車把糧拉到碾房,碾好后再直接送回各家,不用看著,大家信任。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對武家來說,做這些善事,其實往往是要貼錢的,但不管是武懷玉,還是摳門的老武,又或是武柳氏,都很贊同。
這是一種認同感,一種心里上的成就飛升。
相比起衣錦還鄉,他們更希望得到老家鄉民們的那種心底的尊重。
武懷玉很能理解這種心態,因為古代皇權社會,也是鄉紳社會,就算官做的再大,致仕后都會回鄉,大官小官皆如此,所以古代家族的根就在原籍老家,宗族聚族而居。
混出人樣來走出去,但終究要回來。
這些回來的鄉紳們,對于鄉里來說是股極重要的力量,皇權不下鄉,縣令是不允許下鄉的,防止擾民。
大唐的百戶一里,五里一鄉,鄉沒有鄉長,而是五個里長輪流主持鄉里事務,且他們主持鄉里事務的主要表現,就是到縣衙去當值聽差,縣里有什么任務要交給鄉里,都由在衙聽差的里長們回去傳達。
大唐的里長、村正們,就是個小吏,主要是傳達的,登記些文書手實,沒啥太大實權,鄉里的實權,都是在那些鄉紳、宗族、豪強、地主們手里。
因為根在鄉里,所以不管是宗族豪強,又或是致仕鄉紳們,其實都很在意在鄉里的名聲名望。
主持公道、做些善事,也就是基本操作。
除了刑事案件,一般的民事糾紛,那都是直接在鄉里解決的,先由宗族內部解決,解決不了,由鄉里有名望的鄉老,也就是鄉紳們主持調解,實在不行,才可能上縣里。
不過這時代,普通百姓是不敢進衙門打官司的,因為鄉里都是人情社會,但進了衙門,首先就得面對如狼似虎的胥吏們的盤剝,最后得不償失。
武懷玉邊聽大家說話,邊仔細的觀看了武家水碾房的工作,這是大三輪碾房,比起大五輪的要效率低些。
整個水碾房其實工作原理不復雜,但對水的依賴很強,得攔渠建堰,設立斗門等,修建的成本其實不低,但收益確實挺高,不用騾馬不用人,日夜不停可以工作。
但對水確實太過依賴,尤其容易跟百姓爭水引發矛盾。
他不由的想到了風車磨坊,利用風力帶動,那就不用爭水,而且大風車不僅可以碾米磨面,他還可以帶動水車,從水渠里向高處引水,遇到旱季時,也是對農業有大幫助的。
甚至也可以用風車帶動水碾,不用再攔壩筑堰蓄水,直接風車帶動水車,從低處的清河里抽水上來,倒進水渠里,一樣可以帶動水碾。
他想到中世紀荷蘭風車,圍繞一根柱子建造,中央支柱由四至六棵十字架支撐,大木腿擱在石塊上,中間的柱子升到建筑物里,支撐著帶軸承的大輪子,柱子可以轉動,這樣就能捕捉到任何方向的風,大大提升效率。
柱子外建有房屋,既能保護風車柱子,還能是休息場物和儲物房。
當然,也可以用石建筑磨坊,或是就地取材,用黃土夯筑。
武懷玉覺得,大風車磨坊,應當比水碾房高效,且不用面臨不可調和的爭水矛盾。
畢竟歷史上唐朝,曾多次下詔拆除長安京畿地區的水碾,連公主家的都要被拆,這也是有風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