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紫袍的武懷玉在大批禁軍的簇擁下來到化度寺。
“帶法雅!”
曾經狂妄不可一世的法雅,在雍州獄呆了一段時間,跟老鼠為伴,早沒了半分狂妄。
今天一早,他被帶去洗了個熱水澡,更換了一身新的衣服,甚至還給了他一頓豐盛的送行酒菜。
武懷玉宣讀對法雅的判決。
腰斬棄市。
通事舍人前來宣旨,
死刑犯行刑三覆奏,連續三日都通過了皇帝的批準。
法雅再難逃一死。
不良吏開路,禁軍將法雅拉上囚車,送去東市的狗脊嶺當眾行刑,腰斬。
三階教的一眾和尚們,全都瑟瑟發抖。
法雅低著頭走了,沒再說一句話。
武懷玉讓人拿來一疊麻紙,分發給僧眾,又給了筆墨。
“你們都是三階教眾,信行當年創立三階教,據經律,錄出《三階佛法》四卷,其大旨勸人普敬認惡,本觀佛性,當病授藥。所謂普敬是敬他身上八種佛法,認識自身的十二種顛倒。”
“可如今許多僧侶打著三階教的旗號,卻連三階教的教義經籍都忘記了,”
懷玉指著他們面前的紙筆,“今日本公奉陛下旨意,整頓佛法,清理非濫,你們三階僧人,都要考核,現在把三階佛法四卷默寫出來。
如果連三階佛法都寫不出,那就不是真正的三教僧人,都是濫充的假和尚,將敕令還俗,而能抄寫出來者,可繼續出家。”
武懷玉這話一出,底下一群長安三階教僧人都傻眼了。
信行的三階佛法共四卷,其實這是叢鈔,是涅經、十輪經、大集經等經文叢鈔集錄,缺點是書題不一、分科繁雜、文句晦澀,解義紛亂。
信行在的時候,就被其它教派指摘,信行死后,到如今還能認真學的就更少了。
讓所有僧人默寫出四卷三階佛法,那起碼得有七八成甚至九成的和尚不行。
畢竟這些和尚里,有些和尚根本就不是念經的,他們是搞放貸經營、管理田莊、作坊、商鋪等的。
就算是法雅,讓他來默寫出這四卷經,他也不一定默的出來。
考核上崗。
武懷玉的要求也不過份,你們三階教僧人,總不能連自家教主編的本教經籍都不熟吧?
那武懷玉說是非濫,你也沒法反駁。
有不少和尚,甚至直接筆都提不了,因為不識字不會寫。
還有不少寫的也是東差西漏,錯誤滿紙。
有言在先,默不出就強制還俗。
武懷玉先前給皇帝的建議也是不必直接說禁廢三階教,更別說滅佛什么的,那有些用力過猛。
得慢點來,先盯著三階教,一刀刀的先修理干凈,不能讓整個釋教起來反對,畢竟他們雖說實力不值一提,但影響力還是很大的。
就如宰相蕭,那可是很虔誠的佛教徒,每次遇到此有關的,他都是非常積極的為釋教辯護的。
不能搞太狠,要不然可能自己內部先因此鬧出分歧。
滅佛這種太猛了,就算魏武周武滅佛,到現在依然有許多是批評反對的。
正本清源,就是個很好的治理辦法。
借著法雅這案子,把三階教先削弱。
一天下來。
果然,長安兩千多三階教僧人,九成被淘汰了。
剩下的一成,還在奮筆疾書,有些也在抓耳撓腮,武懷玉也不急,給他們時間,除非寫不下去了。
第二天。
武懷玉宣布結果,又淘汰掉一些錯誤太多的,最后有二百出頭的僧尼通過了這個考核。
朝廷許他們繼續出家。
“今后三階教應當更加守戒遵規,除乞食、長齋、持戒、坐禪而外,其它行為都視為非法。”
此言一出,又引起一番震驚。
這四條,都是當年信行所推行的,可比如乞食,以前三階教僧一天只準吃一餐,還得是乞食來的,不能在廟里吃。
現在武懷玉仍允許他們維持這個傳統,實際上現在可沒幾個人還這樣。
至于說長齋,本來也不是問題,但好多法雅這樣的早就酒肉不戒,這次考核過后,那些人倒是被清理出去了。
持戒、坐禪其實也只是基本。
但其它的非法,這可就大有講究了,這意味著他們不能再經營莊園、商鋪、作坊,不能再放貸收息,甚至不能役使奴隸、接受投附,甚至是接受別人布施。
是的,朝廷取消了三階教的無盡藏。
沒了無盡藏院,不能布施,那還怎么叫三階教呢。
可朝廷不會管你這些。
“三階教無盡藏院的所有財物、田宅、牲畜、奴婢等,將移交度支部,分為三份處置。
一份做為修理天下寺觀、修理破壞尊像、殿梁所用,如有所需,由長安十大德及京寺諸住持負責一起討論通過后,提交申請,度支司審計通過后,撥下錢款,并派官員監督使用。
另一份則用來施天下貧老疾病,對八十歲以上老人、孤寡殘疾無助者,地方上報,度支司審理后撥下錢糧救濟。
第三份,用于豐年加價糴糧,于災荒之時平價糶糧,賑災濟民。”
說了那么多,其實就是一個意思,三階教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大量財富,不論是布施來的,還是他們自己經營賺的,現在通通都沒收官有。
只是給這筆錢做了一個專項基金,以后專款專用。
第一筆就是全國寺塔維修基金,這個是只修不建,也不管佛像鍍金什么的,只是修修寺塔,不作他用。
第二筆則相當于是五保戶專項基金,對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沒有贍養人的老年人、殘疾人、孤兒等的救濟保障金。
至于第三個,跟常平倉類似,只是用的是無盡藏的本錢,糶糧糴米,平抑物價、放貸借糧,救濟災荒。
沒收來的這財富,變成這三個專項基金,甚至允許三階教推舉一些有名望的高僧,每年參與審計監督。
當然,他們徹底失去這筆巨額財富。
通過考試,獲得度牒的和尚們,朝廷會給他們每人留二十畝口分田,可以免除正租正役,但義倉糧那每畝二升不能免。
其余寺下田地沒收,也會轉到那三筆專項基金管理,所得收益仍進入專項。
當初你們三階教創立時,搞無盡藏,說的不就是修伽藍、救貧苦嘛,現在你們管不好,朝廷來替你們管。
以后三階教的信徒,也可以繼續向朝廷的無盡藏的這三藏庫布施,朝廷都會登記存檔,甚至每年立碑文感謝功德,仍相當于是布施救贖。
以后,不能直接向三階教寺廟和僧人布施錢帛財物了,只能布施飯食,也不許再投附寺廟,更不許蓄奴擁婢。
擁立私人武裝更不許。
之前三階教諸寺的奴婢,全都沒為官奴婢,至于部曲和依附者,則給他們恢復良民身份,編戶入籍,授分田地,授田所需,就從這次沒收的寺田里分。
緊接著最后又是一道處置。
三階教通過考核留下的這些僧尼,對他們重新調整部署,打散分配到三階教各寺,重新任命各寺的住持等。
以后他們得乞食長齋、持戒坐禪,還得自己耕那二十畝口分田,不得蓄奴役民,得自力更生,當然,如果他們把地出租,倒也是允許的,但他們只能每僧擁有二十畝口分田,身死還田。
有錢也沒資格再買地,就算布施捐增田地,也不許接受。
甚至規定,以后朝廷每年都要對持牒僧人考核,不僅僅是只考經籍了,還要考核他們的品德行為,要是德行有虧,聲名敗壞,朝廷可奪回度牒,敕令還俗,若有違法犯罪行則,還還要交雍州府治罪。
朝廷拿走了這么多,給予的交換,就是這次三階教犯這么大事,但罪僅法雅跟他的一些親信背,只誅法雅一人,其余從犯都是判的流放。
至于其它的,都不追究,只是考核不過的全都還俗,然后沒收了他們無盡藏的財富,禁止以后再接受布施。
或者說,三階教的無盡藏還在,但三階教的寺僧已經無資格管,也無資格再接受,信三階教,相信布施能換來未來美好的,仍然可以向朝廷管理的無盡藏布施捐贈,不影響他們功德。
私兵們解散了,所有軍械收走了。
這事,也算到此為止。
當然,如果他們不肯聽旨,那就不一樣了。
“邕禪師?”
武懷玉等答復,所有僧眾目光都落在八十六歲的邕禪師身上。
這位老禪師是信行死后,一直主持化度寺,不過年事已高,很早就不怎么理事,但這次,他還是被請了出來。
這老禪師據說俗姓郭,太原郭氏子弟,他父親曾任博陵太守。
十三歲時,在鄴西云門寺出家,師從稠禪師,這位稠禪師是當時北齊鄴城僧人,后來又去少林拜師,參修佛法和武功,成為少林禪武雙修第一人,后來回到鄴城,邕禪師就是在那拜他為師。
北周武帝滅佛,邕禪師入白鹿深山隱修,直到開皇之初,他遇到信行禪師成為其弟子,與信行同修苦行創立三階教派。
信行去世,邕禪師便接過三階教,法雅正是他的弟子。
這次閉關靜修的邕禪師被請出來,可面對如今的局面,邕禪師也知道唯有順從,他是經歷過北周武帝滅佛的,當年被迫隱遁白鹿深山,見識過天子滅佛的無邊法力。
何況三階教這次被朝廷抓住了這么多要害,不順從那就只有滅亡。
現在順從,三階教起碼還能留一線生機,甚至已經年近九十的邕禪師,覺得這也許并不全是壞事。
如今的三階教,確實與他和信行當年創立三階教時背道而馳,這些年他閉關坐禪,不怎么理俗務,也管不過來了,三階教發展到這個地步,他老了。
現在這般,也許三階教能回到正路。
“邕禪師領旨遵命!”
老禪師上前,沒有半分怨憤不滿。
“好,便請邕禪師前往終南山三階教祖庭至相寺為住持!”
“化度寺,便請邕禪師師弟慧了禪師接替主持。”
“希望三階教經此次正本清源肅清非濫之后,你們能夠仍遵循信行禪師的理念,重視行持,應趨時宜,實行濟度,不要空講理論,
要學信行禪師,親執勞役,日止一餐,路見男女,皆行禮拜,宣揚大乘利他精神,一切眾生皆為真佛。”
慧了也是信行親傳弟子,雖非大弟子,但在寺中身份也很高,當年信行去世,他率三百人將信行送到終南山中林葬,然后收骸骨焚燒得舍利子,建塔供于至相寺。
如今的他也是一把年紀,本來也早不管事,但現在還是被武懷玉拉出來主持化度寺。
長安第一大教派,就此匍匐天子腳下,無盡藏的無盡財富,也盡入國家。
離開的路上,馬三寶對武懷玉的這一連串處置手段很佩服,“想不到這三階教在法雅手下時那么的張揚,可如今在翼國公面前卻這般溫馴。”
武懷玉倒覺得很正常,他們也不是怕自己,而是怕自己身后的朝廷。
尤其是法雅已經讓朝廷拿到了能掃滅三階教的這些致命把柄后,他們除了造反又有什么對抗的辦法。
就算找蕭這樣的朝中宰相說情,都沒用。
其實三階教這些年在法雅的帶領下,還是勢頭很猛的,但出頭的櫞子先爛,法雅的靠山是太上皇和裴寂。
如今裴寂都給趕回蒲州老家了,誰在這個時候敢來摻合法雅和三階教的事?“有個人想見翼國公。”
“誰?”
“康婆,分判魏國國司的大農。”
大農是國官,魏國,那自然是魏國公裴寂的封國,這個康婆是裴寂的大農,很明顯的裴寂親信。
“這個康婆祖上是遷居洛陽的西域昭武九姓康國人,據說還是個王子,到康婆時,他定居博陵,家財萬貫,富甲一方,此人極擅經商,且交游廣泛,裴寂跟他關系密切,他做了宰相后,便讓康婆做了自己魏國的國官,分判國司。
康婆擅經商理財,裴寂家業這些年都是康婆在打理,在他經營下,裴寂家財暴增。”
“他為何想見我?”
馬三寶奉旨打入裴寂身邊,跟這個裴寂的大管家也是早處的很熟。
“裴寂被奪官后,康婆便立馬辭去魏國大農一職了。”
魏國大農,其實僅是視七品,這屬于貴族私人僚屬,不算正式朝廷官員,但也算是一個出身。
“裴寂倒了,康婆想再尋一個靠山,他很看好翼國公你,”馬三寶笑道。
如今的武懷玉,雖然年輕,可確實是在朝中紅的發紫,熾手可熱。
康婆雖僅是裴寂的一個幕僚,品級卑微,但他本身就是大富商家財萬貫,他現在很擔憂裴寂倒后,自己也會被牽連跟著被清算,或是被人撲上去連皮帶骨的吞了,他迫不急待的要投個新主做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