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城,開遠門內,義寧坊。
坊內南門之東,化度寺。
武懷玉和馬三寶一身便服前來。
下山道士武懷玉自然不是來上香的,馬三寶邀他前來這里見一個人。
義寧坊的坊門口,人流量很大,車水馬龍,許多馬車上都是滿載錢絹,許多路人也都是扛著絹布背著糧食往坊中去。
“都是去化度寺布施無盡藏的。”
馬三寶明顯不是頭次來,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
兩人做了簡單的裝扮,懷玉是書生裝扮,馬三寶則扮做個商人,懷玉甚至還貼了個絡腮胡,不是親近之人一般還真認不出。
兩人身后也跟著數人,都扮做腳夫牽著騾子馱著錢糧。
“這些人都是去化度寺布施的。”
“當然,那些滿載離去的,則肯定是剛從化度寺無盡藏院借錢離開的。”
長安的寺院大多放貸收息,武懷玉這是知道的,不過化度寺的無盡藏,更為有名。
無盡藏本質上跟其它寺廟的長生庫沒啥區別,放貸收息的。但是,化度寺無盡藏他最初是不放貸收息的,那是接受布施,然后再用來維修寺院、供養僧人以及救災濟荒,借貸都不收利息。
越靠近南邊的化度寺,坊中的街道越擁擠。
“這不算什么,等到每年正月和四月的時候,那才叫擁擠。”
因為那兩月的一天,都是化度寺重要的一個日子。
在化度寺外,馬三寶跟約定的人碰了頭。
馬三寶帶著大家進了一個小院子。
那人摘下頭上的笠子,露出頭上短發。
這是個還俗后的和尚,原來是大總持寺的僧人,
“這是智實。”
“我如今已經還俗,不再是智實了,現在是草民邵二。”
智實挺年輕的,也就二十出頭。
懷玉有點好奇馬三寶帶他來見個還俗的僧人。
“翼國公不好奇為何化度寺的無盡藏,會有這么多人布施?”
“為何?”
要說化度寺和無盡藏,就不得不提一個人,那就是隋朝時的信行法禪師,開皇年間,信行在大興城傳法,創立了佛家的一個新教派,三階教,三階教的內核就是無盡藏思想。
苦,是佛教四圣諦的頭條,末法,是佛教的三法之一。
智實雖然已經還俗,但他以前是大總持寺高僧的真傳弟子,對化度寺的三階教也很有研究。
“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年萬,經魏武帝、周武帝的兩次佛難,我們已經進入末法時代。”
面對末法的殘酷環境,如何拯救,到如今就基本形成了三種典型的教派。
一種便是三階教的無盡藏,其二是彌勒信仰的新佛出世,三是彌陀信仰的念佛往生。
三階教自信行創立以來,影響力擴散極快。
“信行法師的三階,是依據時、處、機,將佛法分為三階,對應三法時代。
第三階,便是末法時代,也就是現在的時代,五濁惡世、穢土時代,人是具有邪見的不可救藥的五種眾生,分別是佛不教、法不救、僧不救、眾生不救、斷惡修善不救。”
武懷玉聽著智實的講解,倒是并不迷糊。
反正按信行法師所說,現在是末法時代,大家都是不可救藥,只有我的教法才能拯救和解脫,別無他法。
而信他的教法,最關鍵的就是無盡藏,通過布施解脫。
“小乘法中,唯明白利,大乘法內,自利自他,是故菩薩依大悲心立無盡藏法。”
布施錢財,得到救贖。
這套說法懷玉覺得一點都不陌生,似乎不管啥教,都離不開這個。
三階教甚至還有完整的十六種布施之法,其中有三種比較常見。
每天舍一分錢一合粟,一年三十六錢三斗六升粟。二,日別施錢十六分。三,日施錢三十六分。
在信行法師圓寂后,在每年正月四日他的忌日,天下士女施錢,十分壯觀。
信行要求三階教的僧人,每天只食一餐,且須乞食布施,就是這頓飯得化緣得來,見人就乞。
按三階教義,布施捐贈的越多,那得到的救贖也就越多。
無論底層百姓還是上層貴族,無盡藏都能為你描繪一副美好世界的美好圖畫。
“這化度寺,就是當初隋朝宰相、齊國公高穎信奉無盡藏法,舍宅立寺,之后還在長安又布施建立五寺。”
“到如今,長安大小三階教義的寺院四十余所,皆有無盡藏院。”
“在長安終南山安葬信行法師舍利的至相寺,更成為三階教的圣地。”
武懷玉覺得化度寺的這三階教義,雖然比魏晉以來,屢屢成為造反者用用的彌勒教稍好一點,但也沒好哪去。
三階教無盡藏法,是給人畫餅,描繪一個美好未來世界,但通往這世界的路,你得布施救贖才有機會到達。
而彌勒信仰則覺得這法子太慢了,他們要的是直接在地上建立天國,而不是把希望放到未來,彌勒那是未來佛,他住在只有歡樂沒有痛苦的兜率天,彌勒降生下凡就可以解救眾生。
彌勒降生,解救眾生,新佛出世,除去舊魔,許多人也就打著這口號起義造反。
三階教要布施,通往未來天國,彌勒教則要彌勒降生,建立地上天國。
一個現在,一個未來,但都脫離不了信眾和錢財,只是畫的餅形狀不同罷了。
三階教在隋朝開始創立傳播,開始是得到隋朝支持的,但后來傳播的太快,甚至三階教的這布施,在信眾里面,就有點宗教稅的意思,這就引發朝廷的不滿,此后多有打壓限制。
但是經歷隋末戰亂動蕩,百姓饑苦,反而更加寄托于他們,讓他們越發壯大。
而無盡藏,接納了大量的布施,也走上了放貸收息之路。
“長安三階教有僧尼兩千余人,還有兩千僧兵。”
一聽到有兩千僧兵,武懷玉愣了。
寺院有武僧倒不奇怪,可這里是長安,他們能有兩千僧兵?“化度寺統領僧兵的是法雅,他深得太上皇和裴寂的賞識,能夠自由出入宮禁,武德七年突厥進犯打到涇州的時候,法雅就曾請旨,要帶著兩千僧兵出京。”
當時智實站出來反對,認為出家人不當去打仗,結果被法雅一頓痛揍,皇帝知曉后,還讓有司將智實下獄治罪,最后還是蕭求情,才改為敕令還俗,不過最后兩千僧兵也解散歸寺。
但法雅卻更得李淵信任,還賜他妻子媵妾,賞賜許多錢財,此后更是出入宮禁自由。
智實十一歲在大總持寺出家,當了十年和尚,還曾跟京師的高僧大德到李世民秦王府講過法。
智實收集了許多法雅的罪行罪證,特來向懷玉相告。
武懷玉不太喜歡告密的人,尤其還是個還俗和尚告另一個酒肉和尚。
“草民雖奉令還俗,可仍不希望法雅這等污濁之流,因其惡行濫及清徒。”
說著他遞上一封書信給懷玉。
“沈俗僧智實白:”
這信寫的挺有感情,尤其是其中那句,法雅乃于支提靜院,恒為宰殺之坊,精舍林中,鎮作妻孥之室。脫千僧之服,四海愴動地之悲;謗七佛之經,萬國嗟訴天之怨。
一個和尚,出入宮禁,交結權貴,蓄養妻妾,生育兒女,還豢養私兵,私擁禁械,又侵占田地、欺迫百姓、放高利貸等等,必須清理這等佛家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