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三城,成了大工地。
到處都在大拆大建,武懷玉的以工代賑計劃還是不錯的,饑餓的流民百姓,不管老少,只要上工干活,就起碼有兩頓飯吃,而且憑出力多少,還有工分,一枚竹籌一分,可用竹籌換麥粟或是布料。
“你家這剁蕎面味挺正。”
西城門口附近,支起了一個簡易的棚子,一家子在這賣剁面。
攤主頭上扎著頭巾,兩只衣袖用襻膊束住,顯得十分干練。
又寬又長的剁面刀雙手把持,剁的又快又穩,蕎麥面剁的又細又勻有如銀絲。
“朔方的女人就沒有不會剁蕎面的,”
赫連金珠抬頭一笑,雖然擺攤剁面很辛苦,尤其是這炎熱七月,但她卻覺得很充實。
特別是祖母、小弟、小妹、嬸子等這些親人一起,越發覺得知足了。
一大碗剁面下鍋,煮的火候把握好,撈起過水投涼,加入羊肉臊子湯,撒上把嫩綠蔥,美味即成。
男孩把大碗面端到懷玉面前,還送上一個大蒜。
懷玉看著這男孩雖個頭瘦小,但挺干脆整潔,尤其是面碗雖燙,可手卻很穩,而且絕沒有把大拇指扣進面碗湯內。
甚至放下碗,還很客氣的說了句,客官慢用。
“這是你小弟?”
“嗯,這是我小弟鐵弗。”
赫連鐵弗本來叫虎子,大名鐵虎。不過如今要避皇家諱,更名鐵弗。
“據說晉十六國、南北朝之時,北人謂父匈奴人母鮮卑人者為鐵弗。”懷玉笑著道。
拿起筷子攪拌面條,給的臊子很足,有羊肉也有羊肚羊腸羊心等,燜燉的很軟爛,與剁面一拌,絕配。
再剝上兩瓣蒜,香。
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赫連金珠嫻熟的剁著面,倒是不知道這事。
鐵弗其實是當時北人對這些匈奴鮮卑混血者的歧視稱呼,后來劉虎的曾孫劉勃勃,不恥鐵弗之名,甚至跟他祖上不一樣,也不再打著漢朝劉姓招牌,而是改姓赫連,取徽赫與天連之意。
又把非正宗的庶支,改為鐵伐氏,取剛銳如鐵,皆堪伐人之意。
從此不再用鐵弗之號。
赫連勃勃被鮮卑人稱為鐵弗屈丐,意為卑賤的雜種乞丐。
可這卑賤的雜種乞丐,后來卻敢襲殺岳父、背叛恩主,自創姓氏,建立大夏,修筑統萬城,近二十年縱橫無敵手。
從此不再有鐵弗部,而是開創赫連部。
可惜距他逝去不過二百年,卻有人再用鐵弗為名,這是早把昔日祖上榮光和志向都忘記了。
鐵虎改名鐵弗,讓人感嘆。
赫連金珠家雖也是赫連勃勃之后,還曾是山胡里的小豪強,但他們并沒有保留多少匈奴人的傳統,甚至已經分不太清與漢人的區別了。
換句話來說,赫連家祖上是劉虎,金珠弟弟也不適合叫鐵虎這名字的,當然,如果按匈奴傳統,也許倒沒這么多講究。
鐵弗、屈丐,其實都是很難聽的名字。
“不如改個名吧。”他建議。
“還請賜名。”
懷玉想了想,‘不如就叫赫連鋼鐸!”
鐸,軍旅中的軍樂器,形如鐃、鉦而有舌,宣布軍令用的,尤其是在春秋之時,鳴鐘振鐸,發號施令,一般以木、銅質為主。
鋼鐸,自然是又硬又響。
而且與原名鐵虎,也有些相似,甚至還進階了。
赫連金珠很喜歡這名字,便讓弟弟過來感謝懷玉賜名。
這孩子眼里有股子難得的堅毅。
這既與他出身山胡,骨子里的匈奴血統有關,也跟他年少遭遇家亂,曾淪落為丐為奴有關。
“鋼子,你愿不愿意跟隨于我?”懷玉一邊剝蒜一邊笑問。
赫連金珠有些緊張起來,她其實是希望家人們能夠安穩下來,過個踏實點的日子的。
赫連鋼鐸幾乎沒有猶豫,直接跪在武懷玉面前答應了。
“為何這么干脆?隨我做事,也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你身份,你是高官大將,我想報仇,”鋼子倒是很坦誠。
雖然姐姐在這里支起了這個剁面攤子,如今生意還可以,他們在外城也還有一個院子,但他并不甘愿,這幾年的經歷,讓這個少年很成熟。
懷玉笑笑,沒馬上叫他起來,而是先吃了幾口面,然后才緩緩道,“我今天來,不僅是來吃面的,其實還是些東西要給你們。”
他掏出一包東西。
這里面有夏州無定河邊的三百畝田地,加上一塊草場,這些土地可以建起一個莊園。武懷玉還給金珠一筆賞賜,有錢有糧還有牛馬。
憑著這些,赫連金珠可以帶著她們家族幸存的這些人,在夏州肥沃的無定河邊重新開始,甚至可能比以前在山里還過的好些。
赫連金珠翻看了一下,然后全收下了。
這些她沒拒絕,她現在有這么多家人要照顧,光靠擺這個攤子不是長久的事。
當然,她也知道,她現在的身份,不可能離開六扇門,這些算是獎賞,也算是安家費了。
“弟,這是武公賞賜我們的田地牛羊等,就在夏州郊外不遠,我們一家子可以放牧種糧,能很安穩,你在家幫忙照顧族人,過幾年娶個妻子生幾個孩子,日子安安穩穩·····”
“姐,我想好了,要跟隨武公,”
少年很倔強。
姐姐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武懷玉給的這個機會難得,他不想錯過。
其實就算今天武懷玉不給這機會,他心里也已經在盤算著,要去報名應募朔方城傍蕃兵的。
這些年的遭遇,在這個少年心中不可磨滅,讓他渴望變強。
種地放羊的生活他不想過,祖上就是這樣代代重復,可結果呢?
“成都、祿山,你們兩個,以后帶鋼鐸,”
鋼子立馬解下了圍布,已經迫不急待了。
赫連金珠滿臉的無奈,雖然她很感激也很相信武懷玉,但她也知道這條路并不好走。
面吃完,武懷玉今天沒急著離開。
他一身便服,就在攤子上跟金珠聊著天,也客串了下服務員,代替鋼子。
忙碌一天,終于收攤。
金珠與家人收拾好攤子回了外城的小院,看著一木盒子的銅錢,金珠一家人都感覺這辛勞汗水很值得。
而懷玉給她的田地等賞賜,讓這個剛經大難的家庭更看到希望。
一杯清水,
月下長談。
武懷玉很欣賞赫連金珠,當初她行刺自己被俘,表現的很出色,能在小黑屋里扛下來。回來朔方,表現也是十分出色,尤其是在離間李正寶一事里,發揮了關鍵作用。
她似乎天生適合做這個。
“本來我應當讓你功成身退,就讓你跟家人在夏州郊園建個莊子,過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的生活的,可我真舍不得你這大才,我們朔方局尤其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武懷玉給了赫連金珠兩個選擇。
繼續留在六扇門,晉她為朔方局的掌固,也可以選擇歸隱,會再給她一筆安置費。
“我留下。”
“不再考慮一下?”
雖然金珠很想離開,但最終還是決定留在朔方局。
這并不是不相信武懷玉的話,而是理智的考慮結果,如今的朔方還很亂,赫連家就算能得到那塊田地草場,能夠建起莊園,但這群孤兒寡母的,也未必能經營好、守護好。
經歷了這么多事,她跟鋼子一樣,都比較成熟了。
連弟弟鐵虎,都知道要站出來為家族做事,她又豈會不懂。
“謝謝你的留下。”
夏夜星空下,夜風微涼。
武懷玉起身要離開了。
赫連金珠起身,“都督若不嫌棄,今晚不如就在這休息,讓我服侍都督。”
說出這話,她臉有些紅。
“咳······”武懷玉笑笑,“我們是上下級,但用不著這些,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種人。”
赫連金珠臉更紅了。
她吱唔著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都督人品,我,我是自愿的。”
“天不早了,你也早點歇息吧,我再給你一旬的假,你把家人安頓好,回來做事,我走了,不用送了。”
懷玉轉身離開。
赫連金珠跟在身后,解釋的話聽來倒更像是掩飾,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直到武懷玉出了小院門,上了馬車,在眾隨從護衛下遠去,赫連金珠還站在門口發愣。剛才也不知道怎么容易就說出那句話,可更沒想到的是會被拒絕的這么干脆。
回到屋里,找出那面小小的銅鏡。
對著昏暗的燈火,看著不太明亮的鏡子,里面一張應當還算不錯的臉。
居然被嫌棄了么?
放下鏡子,雖然心中有些失落,卻又覺得有些慶幸。
慶幸什么?
也許慶幸的是他并不是那種人吧?
夜深。
赫連金珠捧著杯清水,坐在院里睡不著。
夜涼如水,寂靜無聲。
城破前后,相差很大。
之前圍城時的夜里,也總讓人感覺壓抑和不踏實,似乎隨時就會有危難發生,睡覺都不敢睡死。
可現在,白天喧鬧,夜晚寧靜,在最初幾天的短暫擔憂過后,如今大家已經適應了現在的新生活。
十年大梁滅亡,變天了,天更清了。
夜晚也聽不到流民饑餓的哭泣聲,甚至也沒有了餓的受不了鋌而走險的偷盜搶掠等,現在每天早上,不用再一車車的把夜晚餓死的尸體拉走。
頭一次,感覺夜晚是這么的寧靜和安全。
只是為什么卻還睡不著?
或許心里終究還是有點被拒絕后的失落吧。
(本章完)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