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娘是武懷玉的貴人。
他的第一桶金可就是從李三娘這里發掘的,加上她貼身婢女潤娘是自己妾侍,他又拜了李靖為師,一聽李德獎說她到了鹽州,懷玉也是立馬去迎接。
在刺史衙門前,懷玉意外看到個熟人。
“你怎么在這?”
曾經在靈州城外路邊擺攤賣剁蕎面的那個婦人劉氏,背著年幼女兒,手里牽一個,后面還跟三個,背著大包小包的站在衙門前,卻正被州兵驅趕。
看到武懷玉出來,婦人挺激動,趕緊行禮,“我們聽說使君治下鹽州很好,能分田授地,就特意來投附。”
這時又有一個糙漢子上前,佝著背,有點拘謹,他身后還有一對老人,還有三個半大不小的男孩以及兩個少女。
婦人趕緊介紹,說這是他男人,姓安。男人對懷玉點頭,很緊張小心,似乎大聲說話都不敢。
那對老人是他們父母,三男孩則是他們的兒子,兩少女是劉氏的姑子。
這一家十四口人,是奔著鹽州能分田落戶來的。
“你們在靈州那邊不是也挺好的嗎?”
靈州可比鹽州好的多,那邊有渠道引黃河之水灌溉,真正的塞上江南,相比鹽州這邊純靠天下雨的沙旱地鹽堿地不知道強多少倍。
“在那邊呆不下去了,沒辦法了,想起使君,才特來投奔的。”劉氏簡單的說了下情況。
本來他們一家子人不少,家里有不多的地,然后也放養些羊,劉氏又在路邊支了個攤賣剁面,家里也給地主家種地,連兒子也幫著放羊,雖是辛苦,但也勉強溫飽。
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偏找苦命人。
先是家里租地主家的兩頭耕牛丟失不見,這一下子就得賠地主兩頭牛,然后全家到處尋找,老人夜里尋找時又摔斷了腿,請醫抓藥又欠了藥鋪一筆錢,安家十四歲的大兒子,給地主家放羊,又被狼叼了兩頭,又要賠錢。
可安家哪有積蓄,于是乎只能把家里的那點地還有那破屋抵給了債主,仍欠不少,最后安家把劉氏的一個十四歲的姑子給人做妾抵債了。
除了身上的幾個破爛包袱,這一家子還有十四口人,實際上已經一無所有。
沒有了那點地后,要是徹底給地主家作佃戶,日子會很難過,租庸調依然少不了,劉氏想起在她面攤上吃過幾回剁面的武懷玉,覺得這位人好。
她在鋪里也聽說鹽州最近挺好,于是便提出干脆棄籍逃去鹽州,分田授地重新安家。
再到鹽州開個剁面攤,家里孩子再去做工幫襯一下,說不定還能好起來。
懷玉聽了也不由的感嘆,這家人還真是倒霉,壞事接連碰幾起,這家庭哪經的起這般風險。
“我們來了鹽州,可才知道現在來投的人很多,想要分田授地太難了,一時無法,只好來衙門尋武使君,希望能給條活路。”劉氏比先前越發憔悴蒼老了幾分,滿臉的無助,看著懷玉的目光里滿是祈求。
這家子直接棄了靈州的戶籍,在那也沒有了產業,如今來闖鹽州,可現實又敲了他們當頭一棒。
來的人太多,現在已經不能一來就分田授地,說是排隊,可估計沒希望了。
他們一無所有,在這異地他鄉,茫然無助。
其實他們這樣的人很多。
只能說他們運氣較好,劉氏是認識刺史武懷玉的,現在又碰到了。
而武懷玉是個比較有人情的人。
既然碰到了,肯定要幫一下。
懷玉把這家子叫上,到了前面的一個鋪子,也是個剁面鋪,給每人叫了兩碗剁蕎面,再來一碗羊肉臊子。
“先吃飯。”
劉氏感激不已,她的丈夫是個本份老實的男人,其公婆更加老實,倒是劉氏顯得比較能把住局面的。
她能僅憑懷玉去她攤子吃過面,給過幾回賞錢,便能來州衙尋人,這是個比較主動積極的人。
她家現在這個情況,對她們來說,也許天塌了一樣迷茫無助,但對武懷玉來說,也還真就是抬手之勞而已。
如果沒遇到武懷玉,那他這家子其實較好的出路,就是尋個鹽州的權貴豪強,自投門下,棄籍依附于權貴,給他們做個佃戶。
好處是起碼有個活路,壞處就是沒了身份。
要么,就只能去鹽場做工,或是去販鹽,或是去做零工等,這種會讓一家子更艱難,十分不穩定。
一家子也都餓了許久,都大口的吃著面。
特別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狼吞虎咽。
等他們風卷殘云的吃完面,懷玉還讓給他們再添面、加湯,讓每人都吃飽。
“你們是想在鹽州落戶分地是嗎?”
劉氏趕緊點頭,她丈夫老安也不住點頭。
誰都想有自己的地,有地才有保障。
雖說如果做棄籍逃戶投附豪,以后就不用再承擔租調庸,但也沒了身份,而大唐是個處處講究身份的地方。
農民的身份其實挺高,士之后就是農,農民屬于良人,可以科舉、點兵,有機會更上層樓。
但工商賤類,可就沒這樣的機會,一般情況下,工商不預士伍,既不能科舉也不能當兵,更別說當官做吏,馬都不讓騎。
甚至工商的身份那也是世襲相傳的。
一入賤類,不得翻身。
“我給你們安排吧。”
這一家雖是十四口人,但正丁只有老安一人,安父已經年過六十了,大兒子也才十四,還未成丁。
其余兩兒子更年少,至于說兩姑子五女兒,不僅年紀小,而且都是女孩也是沒資格分地的,丁女劉氏也一樣分不了地。
真要分,他家也只能分到二十畝永業,八十畝口分,這還是理論上的分田最高上限。
實際現在鹽州人多,地不夠分了,武懷玉剛已經安排,后來的只能先分二十畝地,家里人多的才再分二十畝口分,而就這,估計也分不了多少家了。
劉氏她家,現在屬于插隊。
插隊不是好行為,但中國自古是人情社會,處處講關系。
武懷玉叫來一個幕賓,寫了一張條子,讓州衙給這家安排,老安分足百畝地,他中男長子,給一半。
一家子分給他們一百五十畝地,其中四十畝永業,一百一口分,分地落戶,入籍鹽州。
雖然現在來的晚,這地可能得分到鹽州南面的山里去,但起碼能分到地就已經不錯了。
“說實在的,劉大嫂你這剁面的手藝,真是非常不錯,我在鹽州這邊也經常吃剁面,可都沒你家做的好吃,
我建議你可以再做老本行,到白城邊市那開個剁面鋪子,家里也能多份收入。”
劉氏聽了挺心動的,但她現在沒本錢,就算路邊支攤,也不是隨便就能支的,該交的各種錢那是一文不能少,否則你開不起來,再則開鋪子也要本錢,鍋碗飄盆灶臺面刀,還要蕎麥面粉等等,她原來的那套家伙什已經變賣抵債了。
她們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了。
“這樣,我借你錢,幫你在白城邊市開個剁面鋪子如何?”
劉氏心動,但他丈夫安富貴卻猶豫了番后不敢接受,因為他們現在一無所有,怕還不起。
一聽到借錢,就想到高利息,普通小民對借債是非常害怕的,安家可是剛被債逼的棄籍離鄉,甚至他還搭進去了個妹妹抵給人做妾了。
“理解,”懷玉也只是笑了兩聲,制止了李德獎要罵他們愚笨的話,他們這樣身份的人,沒什么資格高高在上的嘲諷別人的小心。
“要不我投點錢,幫你開鋪子,就算合伙,我什么也不管,賺了錢一起分,就算虧沒了,也只算我的。”
劉氏趕緊道,“要是使君不嫌棄我們愚笨,我們可以給使君做事,工錢也可以便宜些。”
看她們這樣。
懷玉搖了搖頭。
“算了,我看也不用那么復雜,不如我給邊市打聲招呼,你還在邊市城門外路邊支個剁面攤子,你支起鋪子需要的花費,我借給你,但不需要你利息,也不用你還錢,
就存在你那里,以后我和我朋友來吃面,劃賬,劃完為止。”
一個小小的剁面生意,武懷玉哪會真在意那點蠅頭小利,不過是幫這個婦人一把,這么一大家子老的老少的少,也確實不易。
既然認識,順手幫下。
他看了看安家大兒,招了招手,這小伙子十四歲,算半個大人,就是比較瘦,看眼神倒挺忠厚的樣子。
“我挺喜歡你家大兒,不如讓他到我身邊做個執衣隨從,賺份口糧,再學些本事,我包他吃住,再包春夏冬三套衣服鞋帽,春糧麥粟各支六斗,秋糧麥粟再各支六斗,冬糧麥粟各六斗。”
一年三石六斗的糧食,加上三套衣服,并包吃住,這待遇,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算是賺大錢了。
別看替人上烽半個月能賺兩石多,但上番守烽燧可是苦活,還有很大的危險性。
武懷玉開的這條件,也不是隨口亂說的,而是眼下鹽州雇工的行情市價,他只是稍提高了一點點。
一個月賺三斗麥粟的工錢,真要說很低,但這僅是個半大的孩子,要是進鋪子商號做學徒,頭三年可是只管吃住,連家都不能回的。
劉氏和安富貴欣喜不已,趕緊讓兒子豬兒給懷玉磕頭拜謝。
“安豬兒,你可有大名?”
十四歲的少年打小就只有豬兒這個賤名,從小叫到大。
劉氏是個聰明的女人,見狀趕緊道,“豬兒沒有過大號,還請使君給他賜名。”
“安祿山。”
懷玉腦子里突然冒出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