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鳳仙看向魏紫。
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情緒。
他不知該說什么,于是沉默。
魏紫緩緩放下筷箸,望向他的時候,唇邊的笑容有些牽強。
她那張嬌艷欲滴的臉上寫滿了愧疚:“我是不是太小孩子氣了一些?說好了要與你在此地終老,可是才過兩天,就食言了。鳳仙,我放下不下祖母和爹爹,我夜夜都會夢見他們,我夢見他們——”
她沒辦法再往下面說。
一想起夢境里鎮國公府的慘狀,她就渾身輕顫,臉上出現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惶恐。
如果祖母和爹爹真的因她而死,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她想回上京,
只是,卻要對不住蕭鳳仙了。
此時此刻,她甚至都能想到蕭鳳仙會怎樣生氣,會怎樣與她拌嘴吵架。
可是她等了許久,也沒見蕭鳳仙發怒。
相反,他的臉上呈現出平靜和如釋重負。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詫異,蕭鳳仙誠懇地坦白:“這幾日,我也過得十分煎熬。”
“此話何解?”
蕭鳳仙便把自己的身世細細地講了一遍,又道:“昨日去父親的墳前上香,我點不燃那些香燭和紙錢……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惶恐,我想,定是父親和母親不肯原諒我,他們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他們要我回到上京,為他們翻案,為那些枉死的將士翻案。”
狐貍眼隱隱泛紅。
他從幼時起,就自詡是個不辨善惡、不分是非的壞種,只要能弄到錢,他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
愧疚是什么東西,他聞所未聞嗤之以鼻!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心里開始有了大是大非。
看見那些可憐弱小的婦孺,他會想起魏紫、想起那個他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她也曾如她們那般吃苦受難形如槁木,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對那些老幼婦孺心生憐憫。
他的心不再冷硬如鐵。
那年春天,陵州城山陰縣,魏紫推開了塵封已久的木窗,那一剎那她的閨房灑滿了春光,而他的心,似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春日的溫度。
因為愛上一個女子,他變成了一個有溫度的人。
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多么不可思議,竟然比萬卷書還能改變人的性格!
可也正因為心有了溫度,所以現在的他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羞愧,什么是榮辱。
對父親和那些亡靈的愧疚,戰勝了對魏紫的留戀不舍,心底里的聲音要他回京,要他為枉死的將士們翻案。
否則,縱使他得償所愿與心愛的女子長相廝守,他的余生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幸福。
蕭鳳仙看著門外。
庭院里,細碎的春陽穿透芭蕉葉,斑駁地落在青石磚上。
就連最自由的陽光都會被約束成不同的形狀,更何況他和魏紫?
他眼底浮著深深的遺憾:“你瞧,你記掛著至親,我肩上也擔著重任,好像連天老爺,都不允許你我在一起。”
魏紫還在消化他的故事。
直到桌上的飯菜涼透了,她才凝視蕭鳳仙,伸手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對蕭鳳仙而言,上京是個繁華富庶的名利場。
可是對定北王的兒子而言,那上京就是個充滿刀山火海的危險之地。
然而無論怎樣的兇險……
魏紫都愿意陪著他。
兩人沒有在芙蓉鎮久留,稍微收拾了行李就連夜返回了上京。
魏紫回到鎮國公府,已經是半個月之后。
她從后門悄悄回到鶴安堂,所幸這里一切依舊。
金梅端著水盆跨出門檻,驟然瞧見她,驚得水盆“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她紅著眼睛小跑上前跪倒:“大小姐!”
魏紫連忙扶住她:“我祖母可好?”
“還是那個樣子,”金梅抹著眼淚,“您知道老太太的身體一向不好,您離開之后,她雖然高興您離開了樊籠,但前陣子春夜落雪,她一時間風寒入體引發舊疾,夜里總是咳嗽不停,每日的睡眠也少了許多。現在剛吃完藥躺下,想來還沒睡著,您進去瞧瞧她?”
魏紫慌忙踏進寢屋。
里間還殘留了一些藥味。
幸而今日沒風,窗都開著,屋子里光影正好。
她跪倒在床榻前,一開口就啞了嗓子:“祖母……”
躺在榻上的老人,看起來比一個月前蒼老許多,臉色也很蒼白憔悴。
聽見魏紫的聲音,她吃驚地睜開眼,聲音發顫:“小……小紫?!”
魏紫淚流滿面:“祖母,孫女不孝,您病成這樣,孫女卻沒能在病榻前為您盡孝……”
“你這孩子!”老人家掙扎著坐起身來,惱怒地抬手捶她,“好容易逃出去,你還回來做什么?!那樣的天子,那樣的皇宮,你真要嫁進去當側妃嗎?!你若是為了我,為了鎮國公府回來,那就是愚忠,是愚孝!”
她老了,病得厲害。
蒼老的拳頭落在魏紫的身上,一點兒也不疼。
魏紫閉上眼,淚珠一顆顆滾落:“所謂愚孝,是上人不堪。可祖母疼我入骨,我孝敬您,怎么會是愚孝?便當真是愚孝,我也認了。”
“你……”
魏老夫人又難過,又心疼。
她扶起魏紫,讓她坐到床榻邊緣。
她透過渾濁淚眼,細細端詳少女的面容,見她眉眼溫柔恬靜,便知曉蕭鳳仙待她極好,又見她體態清減兩分,料想是風餐露宿所致,不禁又心疼起她受的苦。
她哽咽道:“你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
魏紫擦了擦淚水,笑道:“祖母見面就責怪我,難道就沒有想我?”
魏老夫人又哭又笑。
她的小紫,是她失而復得的掌心明珠。
她離開了一個月,她怎么會不想她呢?
只是比起她那點微不足道的想念,她更愿意她的小紫快快樂樂地活在世上。
老人欲語淚先流,半晌,才把魏紫緊緊摟進懷里。
魏紫侍奉老人家重新睡下,回到閨房,才把金梅叫過來問話。
她道:“宮里可知道我出走的事?”
金梅搖搖頭:“老夫人瞞得很緊,說是能瞞一日是一日,別說宮里不知道,就連國公爺和大公子都不知道!”
魏紫稀罕:“爹爹和兄長也不知道?!”
“自打國公爺和夫人和離,他就整日里失魂落魄,料想是因為想念夫人所致。”金梅一五一十地道來,“老夫人看不過眼,就請人給國公爺相看繼室,這半個月以來陸續相看了十家,不是在這家吃酒,就是在那家喝茶,忙得很呢!至于大公子,天子啟用他為御前帶刀侍衛,日夜都在宮里住著,鮮少回府。如今府里的一切打點,都是二夫人和玉小姐在做。”(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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