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山脈。
以往常年凄厲如鬼哭的刺耳風嘯聲,竟然奇跡般地止住了,整個峽谷變得靜謐無聲。
來過無數回的龐堅,這次架馬沖進了峽谷,忽然對此地感到莫名的陌生。
他仔細聆聽,發現兩側的山峰中,沒有鳥雀撲扇翅膀的聲音,也沒蟲豸在低鳴中活動。
連他身下暴躁的棗紅戰馬,也在進入峽谷的瞬間突然變安靜,似本能覺察出了不對勁。
從小被父親教導狩獵知識的龐堅,身為一個成熟的獵人,深知一般過于寧靜的地界,往往伴隨著兇險和危機。
暗中保持著警惕,他從背后取出了弓箭,邊策馬緩慢向前,邊留心觀察周邊動靜。
峽谷還是那個峽谷,山,還是那些山。
可行進在當中的龐堅,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變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片刻后,龐堅胯下的戰馬忽然停下,他看到在前方的石堆中,有幾具行為怪異的尸骸。
尸身全部穿著統一式樣的黑衣,胸前部位都有一輪猩紅彎月圖案,彎月似乎浮沉在神秘的黑暗世界深處,充滿了妖邪和血腥的美感。
只看了一眼,龐堅就想到了前些日子,那艘從上界落來的帆船。
尸身胸前的彎月圖案,和帆船黑色錦旗中的那一輪血色彎月,分明如出一轍。
嶙峋亂石中的幾具尸身,望著似乎都很年輕,他們或是抓著銀亮的鈴鐺,或是手持白紙扇,或是攥緊碩大的銅錘,全部做出向前狂奔的姿態。
有人還扭頭往后看,仿佛在他們的身后有大恐怖追隨,令他們感到驚悸不安。
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尸體身上并沒有足以致命的傷口,也沒被亂石轟砸的跡象。
擺出奔跑姿態的怪異尸身,給龐堅的感覺似乎是在一瞬間秒死的,且在死亡之后,還保持著原來的姿態。
好像有一陣風吹來,他們就魂飛魄散了,并被某種鎖住光陰的異力定格在了原地。
偏偏常年厲風咆哮的山谷,此刻安靜的嚇人,沒有龐堅在腦海中設想的妖風肆虐。
更奇怪的是亂石堆的那些尸骸,在這個野獸時常出沒的峽谷中,還沒有被撕碎蠶食。
眼前的景象,處處透著不合理,龐堅自然不會貿然上前。
他選擇留在原地等人。
“蹬蹬!”
不多時,在龐堅的背后,便響起了烈馬蹄足的踏地聲。
龐堅轉過身,看到騎乘雪白戰馬的英氣少女,仿佛和身下的戰馬融為一體,如一道耀眼的白色光虹射來。
她那嫻熟的騎術,和對馬匹的精妙掌控力,都說明她絕非戰場上的雛兒。
在她快要沖到龐堅面前時,被她拉在后方的那些人和馬匹,才陸陸續續地開始顯現。
“這是?”
她猛地勒住韁繩,先讓身下的雪白戰馬停下,再以明亮眼眸打量石堆中的尸身。
她那比尋常女子粗了許多的茂密眉毛,緩緩皺起時,眸光頓時顯得凌厲,這讓她看起來既英武不凡,又充滿了攝人氣勢。
“是血月的人!”
留有山羊胡須的寧遠山隨后趕到,臉上陰云密布,沉聲道:“上界血月的那些家伙,向來殘暴嗜殺。他們在石堆中,究竟遭遇了什么?死狀竟會如此古怪!”
在尸身上,寧遠山沒有看到足以致命的傷口,他感覺到了不對勁,讓大家都小心點。
“我去檢查一下吧。”
將自己的那匹棗紅戰馬,不情愿交給龐堅的劉奇,從同伴的馬上落下。
見寧遠山輕輕點頭,得到許可的他就向亂石堆行去,他經過龐堅時忽然停了一下,然后從自己戰馬的馬腹下抽出一桿長槍,這才快步進入石堆。
“其余人先不要過去!”寧遠山冷眼回頭。
在他身后,被尸身手中器物刺激的兩眼發光的幾個人,悻悻然地勒緊了韁繩。
若不是他的呵斥,這些人本打算和劉奇一樣,也沖入石堆查探。
上界血月的修行者,隨身攜帶的器物定然非凡,只要能獲得其中任何一件,他們便不虛此行了,所以個個被貪婪驅散著差點闖入。
無奈停住的幾人,最終羨慕地注視著劉奇,看著他到了第一具尸身前。
那是一個身材矮小,頭扎朝天髻,左手高舉白紙扇的青年。
他的右手還掐著法訣,似要催動某種保命秘術,從可怕的石堆內逃離。
在那打開的白紙扇中,繪了幾根青翠的竹子,落款配了一行詩句。
“松竹翠蘿寒,遲日江山暮。”
劉奇湊近后,默誦著落款的詩句,以槍尖破開死去青年的衣袍,想看看在他衣衫之下,是否藏有致命傷痕。
忽然,死去青年高舉的白紙扇上,幾根青碧竹子漸被血光環繞。
一根被繪制在扇面上的血色竹子,竟然驀地飛射而出,將劉奇的額頭直接穿透。
劉奇仰天倒地,眉心“汩汩”冒著血水,一命嗚呼。
龐堅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握緊了慣用長刀,準備應對未知變故。
邪門的白紙扇,和那根殺人的血竹,是他以前在岑寂山脈不可能遭遇的異常。
血竹刺殺劉奇之后,又縮回到白紙扇,將其余的青竹全部染紅。
灰暗石堆內部,白底的扇面中,幾根紅艷艷的血色竹子,釋放著明亮的紅光,讓眾人臉色都變了。
寧遠山面沉如水,哼道:“你們差點也死了。”
他身后幾個想要闖入者,正在暗暗后怕,聞言羞愧地低下頭。
和劉奇同乘一匹馬而來的張衡,死死勒住了韁繩,生恐戰馬會失控向前,嘴里怪叫道:“真是邪乎!”
眾人再不敢上前一步。
在他們眼中,亂石堆中胸腔繪有血色彎月的一具具尸身,全部變為了嗜血魔怪。
“小子,你去將那把白紙扇拿來給我。”
白袍仿佛一塵不染的賀子仁,眼睛陡然一亮,他沒有因劉奇的身亡而痛心,而是抬手指向了龐堅。
寧遠山微微皺眉,由于他知道賀子仁的身份,并沒有出言勸阻。
“你如果想死,就自己過去,別來禍害其他人。”
少女寧瑤冷眼蹙眉,先不滿地瞪了賀子仁一眼,再望向龐堅說道:“我知道你叫龐堅,我們對岑寂山脈不熟,還需要你來給我們解惑。”
她表現的相當冷靜,顯然經歷過大風浪,不會被石堆內的古怪震懾到手足無措。
“我也就隨便說說而已。”賀子仁搖頭失笑,沒有和她較真。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能否告訴我這個峽谷,和以前有何不同之處?”寧瑤依然望著龐堅,等他來說此地的古怪。
“變安靜了。以前風嘯刺耳,現在靜謐無聲。還有,以前兩壁山峰有鳥雀,峽谷暗處有走獸,如今一概不見。”龐堅如實回答。
“安靜……”寧瑤若有所思,又道:“還有呢?”
龐堅搖了搖頭。
寧瑤旋即不再追問,讓眾人在亂石堆前扎營,道:“前來岑寂山脈探索者,可不止我們寧家一方,我們只是因為離的最近,所以才率先抵達。”
“大家不要著急深入,我們就先留意那些尸體的異常,然后等其他隊伍過來。”
剛入峽谷才見到一個亂石堆,就死了一位得力麾下,讓她不敢貿然妄動。
“另外六大家族的人,肯定也會聞訊而來,應該不會讓我們等太久。”寧遠山表示贊同,道:“先盯著這些血月的尸體,等其它幾方到了,我們再決定如何行動。”
石堆就在眼前,血月的鈴鐺,寶扇,還有銅錘也近在咫尺,可大家都不敢再貪圖。
將馬匹安置好后,幾人麻溜地扎營結寨,一個個開始忙碌。
龐堅面無表情,只是偶爾看一眼,那位先前打算犧牲他的賀子仁。
賀子仁很快發現了他的目光,咧著嘴無聲笑了笑,抬手做出了一個扣他眼珠的動作。
“遠山叔,大家一路跋涉而來,都需要停下來調息一番,就勞煩你先在外盯著了。”寧瑤略顯疲累地說道。
“嗯。”
寧遠山正有此意,揮手讓大家去幄帳中歇息,他則是和龐堅兩人留在外面。
“我們是寧家人,寧家……你可曾聽過?”
待到寧瑤等人各自進入幄帳,或是靜坐調息,或是閉目小憩時,寧遠山將龐堅拉到一旁,主動去問話。
比起初見時,他態度明顯變得客氣許多,不再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
“七大家族的寧家?”龐堅愕然。
“看來你倒也不是什么都不知。”寧遠山傲然道。
接下來,他便以閑話家常的語氣,和龐堅談論岑寂山脈的異常。
他從龐堅口中得知在前不久,有一輛金色輦車,一艘巨大的帆船,還有白塔相繼落下。
“星河盟的鎏金輦車,血月的無定渡船,還有陰靈廟的天靈塔。”
寧遠山捋著胡須,眉頭深鎖地輕聲呢喃,通過龐堅的描繪,他很快確認了降落之物的出處,隨后又問道:“你可見到有人出來?”
龐堅搖頭:“不曾。”
“好,你也歇歇吧。”寧遠山不再追問。
過了一會兒,他讓龐堅幫忙盯著周邊,自己到了寧瑤的幄帳前。
他在幄帳前輕聲詢問一句,得到寧瑤的允許以后,便鉆了進去和寧瑤商議要事。
夜幕降臨。
因終年不見日月星辰,使得第四界的夜晚,天色極其的黯淡。
沒有踏上修行路,一般的凡夫俗子,在第四界的夜晚很難看清周邊景象。
在龐堅旁邊的幄帳中,寧家來人都在抓緊時間調息,好精力充沛地應對接下來的局面。
夜幕中的龐堅,無法看清那些隸屬于血月修行者的尸身,倒是白紙扇,鈴鐺和銅錘等物,竟在昏黑環境下散逸出微弱光華。
光華照耀在死者的身上和臉頰,令他們顯得很是陰森恐怖,讓龐堅都暗暗皺眉。
他默默觀察,見尸身并沒有異狀,白紙扇、鈴鐺、銅錘也保持著原態,才漸漸放下心。
可他每次忍不住去看,總覺得那些死去的血月修行者,似乎會在某一刻繼續朝前狂奔。
心底有些發毛的龐堅,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無奈之下,他悄然遠離寧家等人的幄帳所在,尋了個偏僻處修行“壺天養氣訣”。
終于靜心成功,能夠保持心靈澄清的龐堅,在端詳自身內部奇妙時,迅速進入了所謂的“覺醒”狀態。
幾乎是在他入定“覺醒”的霎那,他便察覺到了“氣”之存在,感受到在他的周邊,存在著一股溫和中正的奇異氣息。
“靈氣。”
他突然知道他在自家刻苦修行,卻遲遲感悟不到靈氣,不是因為他的修行方法有問題。
而是因為他家所在的荒野位置,靈氣過于的稀薄,讓他很難敏銳地覺察到。
僅僅和他家隔了十來里地的岑寂山脈,靈氣卻濃郁了數倍,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靈氣。
暗自驚喜的龐堅,趕忙以“壺天養氣訣”中描述的方式,嘗試導引所謂的天地靈氣入體,將其沉入自己的丹田靈海。
在他的觀想中,他的丹田靈海化為一個“靈壺”,伴隨著他的呼吸吐納,外部的天地靈氣被“靈壺”吸入。
漸漸地,龐堅不僅感受到了靈氣的存在,還發現靈氣并不是隨著他的呼吸沉入丹田。
他周邊的天地靈氣,是被他觀想出來的“靈壺”給吸引,直接就從肚臍旁邊的丹田穴竅進入體內。
——并不是通過口鼻的呼吸吐納。
片刻后,默然修行的龐堅,從亂石堆內忽然感受到了另外一股力量。
這股力量不同于天地靈氣,充斥著狂躁和邪惡,居然也受到他“靈壺”的吸引而來。
石堆中,被血月修行者尸骨把持的白紙扇,鈴鐺,銅錘,紛紛耀出了醒目光輝。
“呼呼!嗚嚎!”
龐堅所熟悉的,如鬼哭般的凄厲風嘯聲,頓時從亂石堆內傳出。
似乎有深埋大地的厲鬼邪魔,被某種力量給猛然喚醒,在九幽之地發出慟哭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