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醫館前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白守義笑容僵住。
銀箏呆了呆,就連苗良方也愣在原地,一時沒說話。
申奉應后知后覺察出氣氛不對,有些疑惑看向眾人。
“你說誰中榜了?”白守義問。
“陸大夫啊!”
王媽媽臉色一變:“不可能!”
申奉應不認識王媽媽,被人反駁本能不高興:“怎么不可能?景德門下的紅榜都貼著。今年春試出了個天才,說送去的考卷連翰林醫官院的院使都挑不出錯!”
“紅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陸大夫就是第一,不信自己看唄!”
申奉應今日在外巡邏,路過景德門附近,恰好撞上宮里的人貼紅榜。他本是湊熱鬧去看一看,沒想到在紅榜上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陸曈!
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哎!
作為熱衷于四處逢迎交好貴人的申奉應,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升遷機會。陸大夫日后就要進醫官院做醫官了,俗話說,醫官并太史官,謂之‘文官頭,武官尾’,萬一陸大夫運勢到了,說不準日后得了機會,混成入內御醫,還能幫著他在貴人面前說幾句好話,前途豈不是一片光明?
反正他之前已和陸曈打過幾次交道,關系也比旁人親密些。思及此,申奉應就屁顛屁顛主動來仁心醫館報喜來了。
王媽媽不可置信地盯著陸曈,心中翻江倒海。
怎么可能?
這怎么可能?
張貼紅榜之前,相熟的醫官分明已告訴董夫人今年的榜單上沒有陸曈的名字。
可眼下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看對方信誓旦旦的模樣,也不像在說謊。
為什么陸曈會突然上榜?夫人明明已經同崔院使打過招呼,送去的銀子與洮硯也都接了。
崔岷怎么敢?
周圍哄然響起西街街鄰熱鬧的賀喜聲。
在西街這樣的小地方,能出一位入仕醫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貧窮的、市儈的、混著殺魚的血水與菜市污泥的舊巷,與堂皇的、金貴的、高高在上的宮闕高門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雖然對陸曈春試西街眾人一直鼓勵,但那只是一種善意的謊言。
在大伙兒心中,雞窩里永遠飛不出金鳳凰——
“王媽媽。”陸曈開口。
王媽媽抬頭,對上面前女子的目光。
她眸色平靜,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山間初春融化的雪水,清亮涼薄。像是被她眼底的冰雪凍住,王媽媽下意識后退一步。
陸曈卻伸手越過她面前,提起那只喜籃。
她把那只喜籃在手中掂了一下,對著婦人輕輕頷首。
“現在,”她說:“我可以收下你的賀禮了。”
景德門前的紅榜一張貼,醫行里先傳開了。
消息傳到殿前司時,段小宴正在院子里喂梔子。
新鮮的棒骨煮過了,又香又硬,用來給黑犬磨牙正好。聽聞消息,段小宴手一抖,連骨頭帶盆差點沒拿穩,他呆了片刻,把石盆往旁邊桌上一放,匆匆跑進屋里,徒留黑犬眼巴巴望著桌上骨頭流下一地涎水。
“哥,你聽說了嗎?太醫局春試陸大夫得了第一,第一哎!”
一進屋,段小宴就嚷了起來。
正在處理公文的裴云暎蹙眉:“關門。”
“哦哦。”段小宴忙回身把門關上,見裴云暎仍舊無動于衷,一旋身湊到桌前,“你不驚訝嗎?聽說今年可是紀珣親自出題,太醫局那幫學生都叫苦不迭,她居然得了第一!”
裴云暎沒搭理他,坐在另一邊看文卷的蕭逐風微微抬頭:“紀珣?”
這位紀醫官醫術天賦極高,年紀輕輕已做到入內御醫,表面位卑而名顯,深究起來,有紀家在背后撐腰,地位不比院使低多少。
只是紀珣為人清高冷傲,難以接近。既然今年春試由他出題,難度自然不低。
“是啊,”段小宴目露興奮,“聽說景德門貼紅榜時,榜下一眾太醫局學生臉色都不好看。這回太醫局那幫人估摸著臉都不知道往哪擱!”
醫官教導、醫官出題,最后卻是一個市井里的平民醫女得了第一,聽起來多少不怎么光彩。
“哥,我們要不要準備賀禮送去西街?”
裴云暎瞥他一眼,“你不是怕她嗎?”
自打上次在仁心醫館被陸曈用烏蛇戲弄過后,段小宴就對陸曈敬而遠之。雖然那條蛇其實并沒有毒,但段小宴總覺得,當時陸曈看向自己眼中的殺意是真的。
段小宴打了個冷戰,道:“就是因為怕才送的嘛。想想,日后她進宮了,萬一咱們有個頭疼腦熱,偏被安排了她醫診,豈不是將性命交由她手中。一不小心——”他比了個殺頭的姿勢,“找誰說理去?”
見識過對方的瘋狂后,段小宴覺得,陸曈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有種不動聲色間,“順她者昌逆她者亡”的殘暴。
裴云暎嗤笑:“送,不攔你。”
得了裴云暎首肯,段小宴興高采烈地出去了,也不知道在高興個什么勁兒。
屋里,蕭逐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對面人,
裴云暎揚眉:“看什么?”
“你不打算阻止一下嗎?陸曈要進醫官院了。”
裴云暎翻過一頁卷軸,心不在焉回答:“我說過了,不會包庇她。”
“你已經在包庇了。”蕭逐風提醒。
裴云暎抬眸,眉心微微蹙起:“我怎么覺得,你好像對她的事格外在意。”
蕭逐風冷笑:“是你太不理智了。”
年輕人放下手中卷軸,身子往后一仰,看向窗外。
三月了,殿前司院前的梧桐葉又綠了起來,有風時,翠葉沙沙作響。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眉眼重新舒展開來,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好是。”蕭逐風哼了一聲,起身離開屋子,出門時,與要進來的青楓碰了個正著。
青楓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蕭逐風,才對裴云暎道:“蕭副使他……看著不大高興。”
裴云暎視若無睹:“不用管他。”
青楓沉默。
也是,不是第一次了。每當蕭逐風與裴云暎意見相左而無可奈何時,都是這樣東西一摔拂袖而去,以沉默無聲表達反對。
一個毫無威懾,一個我行我素。
從來都是各做各的。
裴云暎問:“東西找到了沒有?”
青楓:“已全部找到,一樣不差。”
裴云暎點頭:“去吧,送到仁心醫館。”
“是。”
西街的坐館醫女春試一鳴驚人,力壓一眾太醫局登上紅榜第一,這令盛京整個醫行大吃一驚,御藥院、翰林醫官院以及太醫局都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聞訊拍馬逢迎,有人備禮備得猶猶豫豫,不過受此消息沖擊最大的,當屬太府寺卿府上小少爺的那位傲慢母親。
“怎么可能?崔岷收了我的禮,怎么可能讓陸曈進紅榜,還是第一!”
花廳里,董夫人滿面怒容,手中茶盞猛地擲向一邊。
“啪!”
上好的蓮紋青花瓷盞,瞬間四分五裂。
花廳里跪著的人垂著頭,并不去看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只將手中木匣往前一呈,恭聲道:“院使大人令小的將東西送回,辜負夫人一片心意,請夫人諒解。”
“諒解?”
木匣里兩方清脆洮硯并著滿匣金錠,璀璨欲奪人眼。
董夫人不怒反笑:“崔岷既不愿承我董家的情,這聲諒解董家可不敢受。”
相熟的人明明都已告訴過她,此番紅榜并無陸曈名字,崔岷也早已收下送去的禮。董夫人都已安排好王媽媽去仁心醫館狠狠羞辱陸曈一番,以報西街當日那些長舌婦污蔑她兒子之仇,誰知道最后關頭紅榜有變,陸曈不僅榜上有名,還成了紅榜第一!
盛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他們董家。
真是顏面無存!
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若非崔岷是醫官院院使,董夫人真想親自登門面斥他為何言而無信。
花廳里的婢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倒是醫官院來傳話的那位下人語氣頓了頓:“其實……”
“其實什么?”
“其實,并非院使大人不愿,將陸曈畫入榜中的,其實另有其人。”
董夫人冷笑:“崔岷這是找替罪羊來打發我呢?”
姓崔的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春試名額最后都要過他的手。只有他安排旁人的,能安排他的,難道是皇上嗎?
董夫人一個字都不信。
“是紀醫官。”
董夫人一愣。
紀醫官……紀珣?
面前下人埋下身去,將頭抵與地面:“今年題目是紀珣紀醫官所出,陸醫女驗狀一科考卷答得完美,因此得紀醫官看重,親自尋來她其他考卷一一批閱。”
“紀醫官對陸醫女極為賞識,贊不絕口,非要定下陸醫女頭名之位。崔院使試圖阻攔,可是……”
“您知道,紀醫官頗得圣上喜愛,在朝中地位縱是院使也不能比。他的話,院使也不敢不聽,是以明明崔院使已將陸醫女名字劃去,最后卻仍被紀醫官加在紅榜之上,還成了第一……”
醫官院下人惶然道:“夫人,那位陸醫女,日后恐怕要得紀醫官靠山了。”
紀珣成為陸曈的靠山?
董夫人后退兩步,坐回座位,面上神色不定。
她知道紀珣,整個盛京醫行沒人不熟知紀珣的名字。那位少年天才醫官,家中皆學士大儒,偏他一心學醫,醫術遠在老醫官之上。
當初得知今年春試題目由紀珣所出時,董夫人心中還暗暗高興。她不懷疑紀珣的能力,紀珣的題目,陸曈未必答得上。
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竟為陸曈做了嫁衣?
“你說的可是真的?”董夫人仍舊將信將疑。
紀珣此人高傲嚴苛,眾有耳聞,為何會青睞一個小小平人醫工?莫不是看中陸曈美貌?
也是,那個女人慣會用美貌勾引男人,先是裴云暎,后是她兒子,現在輪到紀珣了。董夫人心中不無惡意地想。
“千真萬確,若有欺瞞夫人,教小的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董夫人眉頭微微皺起:“起來吧。”
極為賞識、贊不絕口?
這話聽起來格外刺耳。
“好一個紀珣!”董夫人冷冷道。
太府寺卿與陸曈那點恩怨醫行無人不知,這個紀珣如此幫陸曈,就是要與董家為敵。
董夫人沉下臉。
一時間,那位青年醫官清冷俊逸的模樣,也變得令人厭憎起來。
夜幕四合,深院格外安靜。
“吱呀——”一聲。
醫官院的大門被人打開了。
有人快步走進院使書房,沖著屋中人輕聲道:“大人,銀子與話都已帶到了。”
聞言,桌前坐著閉目養神之人驟然睜開雙眼,眼中滿是精光,并無一絲疲態。
“好。”崔岷點頭,拿起桌上一本醫籍翻閱。
青衫長袖拂過桌前,似一片青色的云,簡潔舒寧。
桌前人道:“董夫人很是生氣,小的將責任推至紀醫官名下,董夫人并未起疑。”
崔岷:“嗯。”
下人輕輕松了口氣。
紀珣在翰林醫官院人緣并不好,又自恃清高,旁人難以接近。這些日子他忙著為御史中丞府上那位老大人治病,根本沒來醫官院。董夫人只要不去找紀珣親自求證,都不會發現端倪——當然,以董夫人的習性,也根本不會與紀珣對上。
這個梁子,紀珣是替崔岷與太府寺卿結下了。
縱然紀珣根本沒看過陸曈的考卷。
不過……
“院使,為何會在最后紅榜中加了那個醫女的名字呢?”心腹忍不住問道。
與董家交好的醫官提示,春試榜上沒有陸曈的名字,其實并不是假話。
因為一開始,崔岷的確是將陸曈名字劃去了。
陸曈的考卷,驗狀科雖然完美,但其他醫科并未挑不出瑕疵。真要計較起來,那些細枝末節也是扣分的理由,哪怕是拿到整個醫行面前,也足有理由站得住腳,不會有人說崔岷是亂判卷。
但偏偏在出紅榜的前一夜,崔岷重新換紅榜,陸曈就此有名。
心腹不解,陸曈只是一個平人醫女,一點身份背景都沒有。院使大人分明最討厭平人醫工,為何要冒著得罪太府寺卿的風險,在最后關頭于紅榜加上陸曈的名字呢?
還是紅榜第一。
燈色葳蕤,中年人的臉在昏黃光暈下,模糊出一層虛影,像層薄薄的假殼。
心腹咬牙:“院使大人,為何要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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