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寂,銀箏被胡員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藥柜前的陸瞳。
陸瞳整理藥茶的動作頓了頓,神情很淡。
這半老頭子忿然作色,山羊胡都氣得撅了起來,一手指著杜長卿,痛罵道:“杜長卿,仁心醫館是令尊留給你的遺物,縱然醫館經營不善,進項不豐,那也是令尊辛辛苦苦打拼來的,怎可被你如此糟蹋?”
杜長卿茫然:“我怎么糟蹋了?”
“你找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過來當坐館大夫,是要你爹九泉之下都不能閉眼嗎?”
“我為什么不能找年輕女子過來當大夫?”杜長卿不解,“醫館里有漂亮的坐館大夫,我爹自豪還來不及。就算九泉之下不能閉眼,那也是高興的。”
“你!”胡員外氣急,干脆將矛頭指向陸瞳,“年輕姑娘家不學好,打了坐館的幌子來騙人,你趕緊走,別以為長卿年輕不知事就會上你的當。”又對杜長卿道:“老夫受令尊囑托,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泥足深陷!”
他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說完,一屋人皆是瞠目結舌。
陸瞳頓時了然。
原來,胡員外是將她當作不懷好意的騙子了。
沉默須臾,杜長卿輕咳一聲,尷尬開口:“叔,陸大夫不是什么騙子,她真是坐館大夫。”
“你見過有這樣年輕的坐館大夫?”胡員外痛心疾首道:“長卿啊,你讓她坐醫館里,旁人怎么瞧你?只會說你這醫館糊弄人都糊弄得不夠誠心,弄得烏煙瘴氣,像什么樣子!我跟你說……”
一杯茶擱到胡員外面前的桌上。
胡員外一愣。
陸瞳直起身,看著胡員外淡聲道:“老先生口瘡腫脹,熱痛如灼,忌心煩熱郁,縱然有氣,也不妨先喝杯溫茶化濁解毒、清心泄火。”
胡員外下意識回了句:“多謝。”端起茶喝了一口,忽而反應過來,瞪著陸瞳,“你怎知老夫生了口瘡?”
陸瞳笑了笑,沒說話。
杜長卿忙擠開阿城,腆著臉道:“叔,小侄都同你說了,這位陸大夫真的會治病,不是什么騙子。你那治鼻窒的藥茶,就是陸大夫親手做的。是不,阿城?”
阿城連連點頭。
這下,胡員外真意外了。他上下打量陸瞳一番,眼神尤帶一絲懷疑:“你真是大夫?”
陸瞳頷首。
“不可能啊,”胡員外思忖,“如今翰林醫館院那位天才醫官,正經行醫也是及冠以后,你這丫頭才多大,莫不是隨意學了兩招就出來唬人了?再者女子行醫,不過是做些接生婦科之流,如老醫者般坐館……”他看了一眼杜長卿,“長卿啊,仁心醫館原先那個周濟,也是過了而立才開始坐館的!”
十來歲的小姑娘和行醫多年的老大夫,任誰都會覺得前者不值得信任。
陸瞳聞言,并不在意,只道:“老先生信不信都不重要,我很快就要離開盛京了。”
此話一出,杜長卿和銀箏皆是一震。
胡員外更是錯愕:“什么?”
陸瞳不緊不慢地開口:“我師從名醫,師父離世后,我獨自進京,為的就是懸壺濟世、以承師父遺志。不想人們多以貌取人,不信我坐館行醫。我既不能得人信任,亦不能使醫館起死回生,自然無顏久待此地。”
她走到藥柜前,從藥屜里拿出幾包藥茶,放到胡員外跟前。
“我知員外今日來是為了取藥茶,所以特意多做了幾包,這里共有十包藥茶,省著點可飲兩月。”陸瞳道:“來日春柳盛長,老先生切記少出門。”
她說話語氣平靜,姿態謙和,不見半分惱怒,倒是莫名讓胡員外心中起了一絲愧疚,再看這小姑娘身子單薄嬌小,如寒風中的一片輕盈落葉,胡員外頓生英雄豪情,一時也忘了自己初衷,只道:“胡說八道!誰說你不值得信任?”
銀箏暗暗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嘆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上京,此乃有勇。繼承師父遺志,此乃有義。愿意懸壺濟世、解病除疾,此乃有德。有情有義、有德有勇之人,難道不值得信任?單就這份心,也是世間皎皎!”
這回,連杜長卿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語氣有些踟躕:“陸大夫,你真要走了,那藥茶……”
“藥茶自然不做了。”陸瞳道:“這方子,我也不賣。”
“那怎么可以!”胡員外跳了起來,這回是真急了,道:“那藥茶我如今喝了鼻窒好了許多,這兩日連河堤都敢去了,往日那河堤上楊花一飛,老夫就鼻淵成河。陸大夫,藥茶一定要繼續賣,你也千萬不能離開盛京啊!”
陸瞳不語。
杜長卿適時地插進來,長嘆一口氣:“都怪我這醫館沒甚么名氣,陸大夫又生得實在美貌,竟無一人肯信我們賣的藥茶有效。要是有一個頗有聲望、又良朋眾多的人愿意為我們引客就好了。可惜我這人只有狐朋狗友,名聲也一塌糊涂……”
胡員外倏然一怔。
杜長卿又循循善誘:“說起來,過幾日就是桃花會了……”
胡員外跳起來,拿起桌上的藥茶悶頭往外走,只道:“老夫知道了,放心吧,陸大夫,十日,十日以內,你這鼻窒藥茶必然名滿盛京!”
他匆匆走了,杜長卿抱胸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老酸儒,性子恁急,難怪要生口瘡。”
陸瞳重新走到藥柜前坐下,阿城有些不解,看著木桌上小塔似的藥罐問:“陸大夫,鼻窒藥茶不是還有這么多罐嗎?為何剛剛要騙胡員外說只剩十包了。”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罵道:“蠢貨,不這么說,那老酸儒會心急嗎?”
他哼了一聲:“別以為他那么好心幫忙,不過是怕往后沒了藥茶可喝才出手的。不過陸大夫,”他看向陸瞳,沖陸瞳擠眉弄眼,“你也不賴嘛,三言兩語的,以退為進,就叫那老家伙上了火。”
“姑娘,”銀箏有些擔心,“那位胡員外,真的會帶來買藥茶的客人嗎?”
陸瞳微微一笑:“會的。”
兩日后,是盛京的桃花會。
胡員外這樣的風雅儒人,勢必會閑游觀景、旗亭喚酒,介時大醉高朋間,胡員外說出鼻窒藥茶一事,難免惹人好奇。
有時候文人口舌,比什么漂亮招牌都好使。
“等著吧。”她輕聲道:“兩日后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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