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自天壽山大敗,皇帝突然便把自己關在宮中,成日跟陸西星設醮擺壇,燒香拜神,再也不像之前來內閣處商量事兒了。
接下來幾日,形勢急轉直下,內閣首輔大臣,兩朝元老沈翰在鞏華城被明軍俘獲,當場便向明軍投降。
這個消息一傳到京師,舉座皆驚。
江南沈家,那可是江南沈家啊。
從沈默那一輩起,沈家就是朝廷最重要的政治勢力,尤其是在東南,幾乎所有東南籍的官員,都跟沈家有繞不開的關系。
這樣的人家投降,而且還是當朝首輔投降,消息傳出,可想而知對于整個軍民士氣的打擊有多大了。
很快,以沈翰的語氣寫出的勸降信便出現在了京城很多官員的案頭。
城中人心惶惶,敵人還沒有到,輿情便已經隔裂了。
盡管竇開讓郭珠在城中各種抓人,但效果甚微,事實上,人心崩壞的速度,根本不是靠抓點人就能彌補的。
然后,還沒等京城輿情緩和,明軍便已經出現在了城下。
竇開連忙請求拜見皇帝。
可是太監卻出來說,皇帝正在陸真人的輔佐下,在宮內設羅天大醮,為敬天,不能出宮,有什么事寫折子進來即可。
這可把竇開氣得差點罵娘。
壞消息還在不斷傳來,薊鎮總兵劉威也已經投降明軍,如今正跟秦世賢部重新匯合,明軍又派了五千多兵馬前往薊鎮,防守關外的韃靼。
事情就是這么詭異。
原本魏軍用來防御韃靼之人,如今還是這些人,但這些人搖身一變,卻從魏軍變成了明軍。
俺答也沒想到事情竟然出現了這么大的反轉,他本來打得主意是趁著中原人狗咬狗的機會,自己入關撿桃子。
可是自己面對的還是那群人,可那群人已經變成了明軍。
他氣得直接把一直跟明軍暗通款曲的漢奸趙全拉出去砍了。
趙全死不死無所謂,但去歲天寒地凍,草原白災橫行,牛羊凍死無數,這些都是需要南下劫掠才能緩解的。
如今叫他空手而歸自然不成。
那干脆乘著明軍還沒拿下京師,俺答三路齊齊發力,猛攻長城關口。
現在的形勢變成了俺答要入關、明軍要攻北京,北京已經開始組織反抗。
甚至俺答還派人偷偷越過長城給北京的張璨,要求雙方合作合擊明軍。
但明廷早就猜到了俺答勢必要玩陰的。
所以,明軍在將北京圍住之后,御前四衛在殷正茂的率領下,從馮家堡出關,繞行白馬關,在古北口偷襲俺答的右路大軍。
韃靼人做夢都想不到,明軍在圍困京師時,竟然還能抽出兵力偷襲自己。
一時間密云后衛這一路的韃靼人沒有防備,被殷正茂偷襲得手,折損了三千多騎后在頭領的帶領下東去跟俺答匯合了。
敲掉了古北口的韃靼軍,明軍身后的威脅立刻消失。
殷正茂隨即入關東去薊鎮,親自坐鎮與俺答的拉鋸之中。
北京城最后的“外援”斷絕,消息傳到城中,士民士氣驟降,已經有很多官員甚至連衙門都不去了,城中整日流傳著明軍就要打進來的消息。
到了七月上旬。
北京城再次出現饑荒,這次竇開要求官紳輸糧供給三大營食用,但這次征糧卻引起民間極大怨憤。
很多人都說,去歲已經把自家的糧草給了朝廷,今年青黃不接,自己尚且餓著,如何有糧食給官府。
但守城將士總是要吃飯的,竇開沒辦法,只能下令強征。
一時間城中哀嚎遍地,士庶怨懟。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京城有謠言傳出,說“朱皇帝至貧人給銀五兩”,這個消息一出,整個京城,尤其是底層的老百姓愈發盼望城外的明軍能夠打進城。
竇開得到消息后,無奈,只能讓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四處抓人,可是越抓越多,卻讓百姓更加怨恨朝廷。
現在唯一讓竇開能松快一點的是,明軍雖然圍困京師,但卻始終沒有攻城。
每日里,明軍只射些含帶信件的箭矢至城上,三大營俱收繳了去。
六月十八這天,連續在內閣當值了半個來月的竇開,今天準備回家洗個澡,休息休息。
他派人去馬世明府上,讓染病在家的馬世明來內閣值守。
走之前,他還交代,若有大事,讓馬世明派人去府上叫他。
馬世明還沒到內閣,竇開便先行回了府邸。
本來他以為今天還會如往常一般風平浪靜,頂多不過是士卒鬧餉,百姓鬧糧。
可是,在他剛剛回府洗完澡換了身干凈衣服的檔口,在房中的他就隱隱約約聽到北城外炮響。
聽到炮響時竇開還沒甚在意。
每日里朝城外打炮也很正常。
但隨即,他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北城那邊夾雜著炮響,還有齊整的歡呼聲。
竇開正準備著人出去看看,誰知家人慌張地跑了進來道:“不好了,老爺,北城被馬閣老帶人打開了,如今明軍已經進城了!”
竇開聞言頓時渾身戰栗,半晌說不出話來。
萬壽宮,正在一眾道士的擁簇下齋戒祈禱的張璨看著三清祖師像,口中正在小聲念叨:“三清祖師在上,弟子父子兩代虔信道祖,去歲……”
他的禱告還沒說完,這時殿中突然沖進一人。
急促的腳步聲讓張璨勃然大怒,擔在設醮中,他不敢發怒,只轉頭用惡狠狠的目光看向來人。
只見王勉臉色煞白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
見王勉這德行,張璨仿佛已經知道了一切,他倉皇站起,突然發狂了似得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好,好啊!朕敬天法祖,潛心供奉三清上帝,你們呢?”
“你們都不保佑我!”
“你們都要害朕!”
在他身旁,一眾紫袍、黃袍的道士看到張璨突然神經質,全都害怕地縮了縮。
張璨看著他們,再看向陸西星。
陸西星等人嚇了一跳,全都愣愣地看著張璨,生怕他一聲令下,把他們殺了。
這時,張璨來到供臺前,拿手掂了掂一個燭臺。
“啊!”眾道士下了一跳,全都驚叫著起身朝殿外逃去。
張璨似乎很滿意那銅質的燭臺,拿起后卻看也不看瑟瑟發抖、還沒有逃走的眾道士,反而獰笑著走出萬壽宮,朝外面走去。
這時的紫禁城中已經徹底亂了,反賊入城的消息讓宮人們徹底慌了,往日里肅穆的大內,此刻太監、宮女們四處奔逃。
這時一個小太監正好不長眼地從張璨身前經過,可能因為太驚慌,他沒有注意到身著紫袍的皇帝。
張璨一把揪住那個倉皇的小太監,小太監發現是張璨嚇得頓時連話都不會說了:“皇,皇皇皇爺!”
“你跑什么?”張璨桀笑問道。
小太監瑟瑟發抖,哪敢回答。
張璨笑道:“你是拋下我,想跑?想卷了宮中的財物跑?對不對?”
小太監連忙道:“皇爺,奴婢沒有,沒有沒有!”
張璨去猶自大笑,笑聲瘆人無比,讓遠遠跟在后面的王勉臉色發白。
就在這時,張璨舉起燭臺,狠狠敲在那小太監頭上,那小太監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瞬間腦袋上紅的白的就留了出來。
可能是因為動作太過用力,張璨頭頂的束發撒開,現在的他披頭散發,猶如瘋癲了一般,一把丟下小太監,踉踉蹌蹌就朝宮內走去。
到了坤寧宮宮。此時這里只比前面更亂,四處都是捧著衣物、包袱,偷拿宮中擺設的太監、宮女,他們如同無頭蒼蠅般亂竄。
“吉芝,吉芝!”張璨喊著竇皇后的閨名。
可這時候卻無人理他,到處都是亂哄哄的。
好在王勉帶著人遠遠跟著皇帝,打殺了幾個逃竄的宮女太監,不然張璨說不定都會有危險。
當張璨走入東暖閣時,只聽見里面傳來嚶嚶嚶地哭聲。
張璨剛走進去,就看見竇皇后痛苦地在床上針扎,嘴唇青紫。
“吉芝,皇后,你怎么了?”
這時,旁邊伺候的宮女回道:“皇爺,皇后,皇后用了砒霜!”
張璨猶如被雷擊中一般,難以置信地看著床上痛苦的竇皇后。
“吉芝,你怎么不等朕啊!”張璨突然一下嚎啕大哭,像個被感動的孩子。
可漸漸的張璨發現了什么不對。
竇皇后雖然痛苦,但也不是沒有說話的機會,可她別說跟他這個九五之尊說句臨別的話了。
甚至看著他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怨毒。
張璨的眼神跟竇皇后接觸的一瞬間猶如被蝎子蟄了似的。
就在這時,竇皇后口吐白沫停止了掙扎,臨死前還在用那種怨憤的目光盯著張璨。
死不瞑目?
張璨看著竇皇后的眼神,既害怕、又后悔,突然,他暴怒地用燭臺砸向那雙眼睛,周圍宮女太監們被他的瘋狂嚇了一跳,頓時驚恐四散。
張璨惱怒地用燭臺一遍遍砸向竇皇后的眼睛:“我讓你看,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王勉在門口看著已經瘋癲的皇帝,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連忙趁著皇帝發瘋的機會偷偷溜了出去。
慈寧宮中,謝太后聽說賊軍已經入關,如今正在為至正帝持齋的謝太后,她拿著念珠的手微微一顫,轉而看向佛像繼續念起了經文。
凈身業真言
唵修哆利修哆利修摩利修摩利薩婆訶
凈三業真言
唵娑嚩婆嚩秫馱娑嚩達摩娑嚩婆嚩秫度憾
謝太后身邊的太監此刻已經急死了:“太后,聽說賊軍被馬世明那賊放進了城,您早做打算啊!”
謝太后頓了頓,并沒有理會身后的太監,而是繼續念道:
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就在這時,突然王勉闖入宮中,見到謝太后,他連忙跪倒在地道:“太后,我奉鄭公公所請,來接您出宮了!”
謝太后聽到老鄭的名字微微側頭,終于開口道:“出宮如何,不出宮又如何?”
王勉趕緊道:“鄭公公是奉了蜀王、公主所諭安排我來接您的!”
謝太后聽到張瓅和公主依然沒有說話。
王勉急道:“太后,陛下發瘋了,正在宮里亂殺人,再不走,我怕陛下來慈寧宮啊!”
謝太后嘆了一口氣,將佛珠放在供桌之上緩緩起身道:“時蘭!”
一旁一個女官上前福身道:“太后!”
“把砒霜帶著,若是不能逃出,大家就一起服毒吧,總不能去做賊子的俘虜!”
“是!”那女官含著淚從柜子里拿出幾個小瓷瓶。
謝太后拿來一個握在手心道:“走吧!”
說完,她率先走出佛堂,在走之前,他朝北看向乾清宮,神情淡淡,轉頭便坐上了一輛普通的馬車。
就在他們離開后不久,披頭散發,提著寶劍的張璨來到慈寧宮。
剛進宮就沖著佛堂的方向喊道:“太后,太后,你來看看吶,你快來看看吶,父皇的江山,讓你那好女婿好好看看吶!”
可當他走進佛堂時,里面早已人去樓空。
張璨愣了愣,好像一時轉不過彎來,半晌后他突然狂笑:“好,好好,都走了,都走了,父皇,看見沒?只有兒臣才是守著這天下的最后一人……最后一人!”
說到這,他淚流滿面,聽著不遠處地哭喊聲,以及明軍正在撞擊宮門的巨大聲響,他頹然坐在謝太后剛剛跪倒的蒲團之上。
張璨轉頭看向供桌上佛龕里的菩薩,很快,他的目光就發現了那串佛珠。
他拿起那串紫色琉璃的十八子佛珠,仿佛饒有興趣地研究了起來。
好半晌后,他將佛珠繞在自己手腕上,正準備出門時,突然門外走進一人。
看到來人,張璨驚喜道:“昌壁,我就知道,只有你不會負朕!”
原來此刻門口站著的人,正是由嚴世蕃再次送入宮中的王昌璧。
此時的王昌璧面色陰冷,看著朝他走來的張璨,他默默迎了上去。
當來到張璨身前時,他突然抬手,一刀刺中張璨的心口。
張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抬頭看著王昌璧,想說些什么,但說話跟拉風箱似的,什么都說不出來。
王昌璧冷冷道:“你把我當畜生的時候,應該不會想到,你會有這么一天吧?我的陛下!”
“嗬!嗬!嗬!嗬!”張璨激動地想要說什么,但他越想說,胸腔里卻跟漏了氣似得說不出,只能發出嘶啞的喘氣聲。
王昌璧見狀,面上露出大仇得報的暢快,他閉著眼看著眼前佛龕內莊嚴慈悲的菩薩,突然淚流滿面道:“菩薩,你看看這個世道吧!”
他的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湖廣口音的催促聲:“快,快快,開熙帝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