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今天趕時間,徐鶴從吳家出來后,立刻坐上馬車趕往邱騰家中。
邱騰家在距離皇城根很遠的東內城,中間還要經過吏部。
但徐鶴絕不可能為了省點路,先去吏部報道,最后再去邱騰家。
這是規矩。
現在不比從前。
以前他做什么事,可以隨心所欲,但現在他身處的位置,無數張眼睛都在盯著,但凡出點錯,第二天估計市井朝堂,有關狀元失禮的事情就傳開了。
邱老夫子似乎也早就猜到徐鶴今天會過來,今日并未出門。
當徐鶴跪倒行弟子禮時,邱騰令人意外地也走了下來,親自將徐鶴攙了起來。
“老師,你這是……”
在徐鶴的認知里,邱騰是個老古板,對自己印象估計也不好。
見到面時絕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看。
但讓徐鶴沒想到的是……,邱騰雖然虎著臉,但眼中并不厭惡自己。
“亮聲,去過吳閣老府上了?”
徐鶴點了點頭:“閣老留飯,我剛出來立刻趕來您府上!”
“不用解釋,他是大主考,理應如此!”說罷,他盯著徐鶴道:“自從上次國子監一事后,我細細看了你文章,其中并無陸九淵那套東西!”
“老夫很奇怪,你徐亮聲為什么那日竟然大談象山心學!你之前研究過?”
徐鶴聞言,大概知道老夫子為什么態度大變了。
他從縣試一直考到廷試,考試文章里一直都是按照程朱理學的那一套在寫。
并且,自己的文集中,也都沒有特立獨行之言。
估計邱騰那日被自己辯倒,暗戳戳地就盯上自己了,后來專門找了他的文章看。
誰知看完后竟然絲毫沒有受心學影響的痕跡。
老夫子頓時松了一口氣。
徐鶴躬身道:“老師,心學我也聽說過,海陵城也有不少研究心學之人,故而那日我才在國子監中說了說下官對心學的理解!”
“原來如此!”邱騰撫須恍然大悟道,“沒想到小小海陵縣也有研究陸象山之人。”
開什么玩笑,在另一個時空中,泰州,也就是這個時空的海陵,那可是出過心學泰州流派王艮的地方。
泰州學派影響之大,王艮弟子遍布各地。王艮去世后,次子王襞繼續主持講席,不僅壯大了泰州學派隊伍,更進一步弘揚了泰州學派學術思想。如李贄即出其出門下,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梁汝元)、湯顯祖等,都是王艮的再傳、三傳或四傳弟子。
所以,你跟我說海陵無人研習心學?
你就慶幸自己生活在大魏朝吧,要是在大明朝,您老心臟病都不知道犯了幾次了。
首輔是心學門人,就問你頭昏不頭昏?
徐鶴這個人,對虛無縹緲的哲學問題沒有絲毫興趣。
在他看來,一切學問,一切思想都是為社會的發展服務的。
心學當年為什么大倡?
從時代背景上看,明初統治者提倡程朱理學,規定科舉考試以宋儒程顥、朱熹等人的注釋為標準,又纂修《四書大全》《五經大全》及《性理大全》,匯集程朱諸家理學之說,頒行于各地儒學。
在科舉風向標的指引下,士子非程朱之書不讀。程朱理學因此成為正統的官學。
明初薛瑄就曾經這樣說過:“自考亭(朱熹)以還,斯道已大明,無煩著作,直須躬行耳!”
意思是說,朱熹以后,大家都遵從朱子的思想就可以了,不要再有獨立的思考與寫作了。
但是你朱熹說是圣人難道就真是圣人了?
所有的思想都在你的理論范圍內東拼西湊,很多人早就煩透了。
再加上社會經濟的發展需求和上層人士比如徐階之流的推崇,這才在王陽明之后,心學一度成為顯學。
但這是大魏朝,時代背景不同,社會崇尚的思想就不同。
另一個時空中的嘉隆萬三朝是大明盛世。
可現在呢?
說句不好聽的,大魏朝江河日下,情況岌岌可危。
誰有時間去研究什么心學?
吃飽肚子吧先!
這才是徐鶴對理學和心學全都不感冒的地方。
但硬要給他歸類到哪個學派,那邱騰的認知是沒毛病的。
他靠著朱熹那一套一路坐了狀元,那就權當是程朱理學的門人吧!
估計吳興邦也從徐鶴的會試文章中看出他對心學并不熱衷,故而剛剛在他府上時,他壓根沒提這茬。
“亮聲,我現在管著翰院,你是狀元,照例不用參加庶吉士入院考試就已經是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你對翰林院了解多少?”
徐鶴搖頭道:“這陣子一直在忙,還未曾細細打聽!”
邱騰點了點頭道:“亮聲,老夫深知你才能出眾,將來必不是翰林院里舞文弄墨的詞臣之屬。”
“但科舉考完,你雖是狀元,起點必別人高,但狀元籍籍無名者甚多!”
“咱們大魏朝的狀元仕途路徑相對固定,升入內閣的可能性也相對較大。”
“但三年一考,九年大考,熬過九年,官升一級,九年吶,一個人,九年里不犯錯,還要考功為優,最少也是個中上才能升官!”
“你想想,遠的不說,能熬到四品,你需要多少年?”
徐鶴聞言心中默然。
他是翰林院修撰,從六品,到達四品要轉遷五級。
如果按照規矩,不能被破格提拔,他任官四品,需要四十五年。
而且其中不能出錯。
可能后世很多人被電視劇影響,覺得進了翰林院,未來前途遠大,過兩年就成為火箭干部,出任一二品大員了。
那是笑話。
歷史上真正的大多數狀元,其實就是邱騰描述的那樣,一輩子籍籍無名,最后要么散館后擔任監察御史,要么去六部混個閑差,最差的,還有可能被調往地方出任知府。
能當上知府的也已經算是幸運兒了。
更多的是被彈劾、罷官、丁憂、生病、朝廷傾軋罷官奪職。
現實就是這么殘酷。
“翰林之職固清高可喜,淹滯亦可嘆。譬如金水河中魚,化龍之期未可必有,而綱罟之患則可必無。”
翰林們就像等待跳躍龍門的河中之魚,化龍之期遙不可及。
邱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沉下心來,忘掉過去,翰林九年,就熱去寒!”
徐鶴聞言,鄭重起身給邱老夫子躬身行禮。
這次行禮,他真心誠意。
比在吳興邦府上應對次輔的虛與委蛇,這個禮他行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