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唐順之的意思就是,從南宋以來,對《詩經》的研究,大多是圍繞朱熹的《詩集傳》展開的。
到了大魏朝過去一百多年,中間還經歷了個元朝,讀書科舉中,針對《詩經》的闡發已經到了說無可說的地步。
事關自己的本經,徐鶴對此也曾有過思考。
正如唐順之所言,如今的《詩》在科舉考試中已經幾乎考無所考。
楊寅秋在上次道試中,用詩經中的《卷耳》全篇為題,這就是因為單獨尋詞摘句已經不能出題考學生們了,因為這么多年,《詩經》里的那點字,早就被研究透了。
所以他才另辟蹊徑,考全篇文章,讓你閱讀理解,再加上歸納總結,以此來加深難度。
但《詩》就沒有可以研究的地方了嗎?
顯然不是。
因為畢竟研究《詩經》,自南宋以來都是圍繞著朱熹的《詩集傳》,所以朱熹的見解就是《詩經》的本意嗎?朱熹的認知就是古人的認知嗎?
呵呵,官方說是!
但有學問的人都知道,朱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穿越回古代了解古人詩中的意思?
所以說,《詩集傳》是肯定有謬誤的。
那么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
徐鶴知道,在平行時空中的明朝,讀書人中也曾經出現過這種困惑。
后來經過前七子、后七子的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古號召的影響,于是對于《詩經》的研究,也開始改弦更張,復宗漢學了。
所以說,歷史都是有他的發展規律的。
明朝沒了,但文學發展的規律還在。
大魏朝的文人們到了至正年間,對于《詩經》的研究,也開始朝訓詁方面發展了。
徐鶴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道:“荊川先生說的對,朱熹雖為圣人,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通讀三家詩與毛詩后,還是能發現不少今人對《詩》的誤解的!”
唐順之聞言,臉上頓時露出興奮之色,他對徐鶴道:“我看你的文章,其中很多見解聞所未聞,當時我就猜測,寫這些文章的人,對訓詁之學肯定是有研究的,而且這研究是扎實的,并非豐坊之流,冒充家傳石刻之本,耽誤士人!”
說完,唐順之突然停住話頭,尷尬一笑。
他這才記起,海陵徐家的家傳之學,就是來自于鄞縣豐家。
自己當著海陵徐家后人的面,說豐家的家學有問題,這不是打徐鶴的臉嗎?
徐鶴心中苦笑,豐坊啊豐坊,謝良才說你在士林的名聲不好,看來果有其事。
不過唐順之到底是個大學問家,他對那些人情往來雖懂,但不關注。
好不容易遇到個對《詩經》訓詁有研究的徐鶴,怎肯浪費時間,抓著徐鶴就討論了起來。
這時,卯桌上已經來了不少客人,其中能做到緋袍這種官階的,大多都是進士官。
他們見一個中年人拉著另一個少年,在討論《詩經》,不由好奇詢問身邊之人,這兩人到底是誰。
早前桌上的兩個官員,小聲給后來人介紹了兩人的身份。
這些后來的官員聽說對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唐荊川,心中也就不由了然。
但徐鶴是誰?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怎么會跟荊川先生談文論道?
這場景也太魔幻了!
“亮聲《碩人》此文,《毛詩》說它是閔莊姜也!你怎么看?”
徐鶴搖了搖頭道:“非閔也,蓋述莊姜自齊國適衛國也!”
唐順之皺眉道:“有何證明?”
徐鶴想了想后,慎重道:“孽字,《韓詩》作車獻,訓長貌;朅字,《韓詩》作桀,訓健也!”
徐鶴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解釋起來,很復雜。
首先看《碩人》原文,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解釋起來就是黃河之水白茫茫,北流如何浩浩湯湯,下水漁網嘩嘩響動,洗水的魚兒刷刷作響,兩岸蘆葦長又長。
姜姓諸女身材高挑,隨從的男士相貌堂堂。
徐鶴單獨拿《韓詩》中對這首詩的兩個字解釋,作為例子說給唐順之聽。
庶姜孽孽的孽字和庶士有朅的朅字。
一個是修長,一個是雄壯。
形容女子修長,形容男子雄壯。
這種語境,《毛詩》說他們是給莊姜送葬?
有毛病?
送葬需要挑高個兒美女和相貌堂堂的壯漢?
就算為了裝點門面,那也不用在送葬詩中專門針對這些人的美貌進行描寫吧?
什么樣的情況才需要用到高個美女和壯漢呢?
當然是諸侯聯姻,庶姜者,姜姓庶女也,應該是莊姜的陪嫁之女,陪嫁女漂漂亮亮,陪嫁的下人,威武雄壯。
這是齊國向衛國展示國力的機會,所以才會由此安排。
這一解釋,說起來很麻煩。
但在唐順之耳中一下子就聽懂了徐鶴的意思。
就在桌上其他人還在繞這個彎子時,唐順之連連點頭感嘆道:“亮聲能抒此見,雖進士亦不能及也!”
徐鶴笑道:“荊川先生謬贊,我也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罷了,今日斗膽在前輩面前放肆了!”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但也沒刻意避開眾人。
桌上一眾官員見徐鶴這么謙遜,不由心中升起愛才之心。
其中一人道:“我也有一問,想請小友試解之!”
眾人的目光被他吸引,徐鶴朝那人看去,只見一個身著便服的男子微笑著看向徐鶴。
唐順之見到那人,拱手笑道:“原來是汝鄰兄!”
“義修!”那官員笑著回禮。
徐鶴自然不認識此人,但見他在唐順之面前也沒什么拘束,想來應該要么官比唐大,要么資歷比唐老,要么文名比唐高。
但不管這三條中,人家占了哪一條,徐鶴都是得罪不起的,他連忙起身道:“大人客氣,請說!”
那人笑道:“罍者,何器也?”
徐鶴不假思索答道:“《韓詩》有解,金罍,大夫器也。天子以玉飾,諸侯、大夫皆以黃金飾,士以梓。”
他的話剛剛說完,不僅卯桌,就連周圍桌上人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
那官員笑道:“觥者,何器也?”
徐鶴不緊不慢道:“觥受五升,所以罰不敬,觥,廓也。所以著明之貌,君子有過廓然著明,非所以餉不得明觴。”
“啊呀!”
“這是誰家的后人,這么厲害?”
“此子了得啊!”
“是啊!這么冷門的學問,一問就答,都不帶停頓思考的!”
這時,那個官員點了點頭,眼中露出贊賞之色,最后又問道:“《芣苢》,何物也?”
這個問題,一下子讓周圍的聲音全都停了下來。
若是罍、觥之類的問題,大家還能記得大概。
但這芣苢……
聽到這個問題后,徐鶴的臉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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