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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們到隆興寺的那輛車再次停下,這次,路邊的風景從雄渾古殿變成了摩登大廈。
“到了。”
隨著司機低沉的話語,何姒下意識推開車門,但她的靈魂仍深陷在無邊迷霧里,反復思考著從舞會開始的每一幕,低頭看著柏油路面,尚未感知到窗外的變化。
跨出車門的那一刻,喧囂襲來,懵懂混沌被擊碎,何姒不由自主地抬起頭。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游人接踵車水馬龍,滿目的熱鬧終于將她從聲聲佛號帶來的悠長寂靜中喚醒。
“醒了?”一直沉默著配合何姒思考的秦鑒也下了車。
何姒不語,只是站在路邊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灌進肺部,激得她心神一蕩——可她還是想不明白,幕后黑手為什么會選擇言言,是臨時起意還是機關算盡?而另外陷入昏迷的三個“幸運”讀者,是隨機產生的附加傷害,還是另有深意?他們幾個,與小石頭又有什么關系?
“走吧。”
忍不住揉了揉何姒的腦袋,秦鑒率先走進路邊的建筑群,路過一家尚未營業的火鍋店和一家已經排起長龍的網紅飲品店,在一間懸掛著“閣樓”二字的房屋前停住。
字很工整,純白的底板,純黑的筆墨,干干凈凈,橫平豎直,把人一下從熱鬧中喚了回來。
何姒探頭望了望,說道:“就是這了吧。”
話音剛落,光潔的磨砂玻璃門被推開,幾個少年低聲交談著從書店內離開,何姒則和秦鑒一起走進室內,溫暖的空氣重新回到鼻端,何姒倒有些不適應了。
好在他們要找的東西很醒目,言言的新書就放在正對大門的展臺上,旁邊還站著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有些在翻看書籍,有些則在擺弄周邊。
不等秦鑒說話,何姒直接走了上去,拿起一本已經拆了書封的樣書,翻到記憶中那個女孩指給他們看的位置,細細讀了起來。嶄新的紙張帶著墨香,將言言腦海中的故事娓娓道來,一一鋪呈在何姒眼前,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秦鑒懶得重新拿起一本,只是站在何姒身后,越過她的肩膀追隨著她的目光一起閱讀。
倒坐觀音,何姒曾預想過很多版本,關于守護、關于悔恨、關于原諒、關于慈悲,卻從來沒想過,她會讀到這樣一個故事——那是一個平庸女孩對著觀音苦苦求來的人生,重塑華麗容顏后的無數次輪回轉世。
是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的西施,是賤妾本姓任,家長是呂布的貂蟬,是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的王昭君,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楊玉環……
無色無相,不應執著于皮囊,最開始,何姒以為這個故事是在諷刺女孩的容貌焦慮,可一次次輪回轉世,何姒越讀越心驚。
魅惑君王,吳國滅亡是西施的錯,吳人要將她沉江;紅顏禍水,呂布兵敗身死是貂蟬的錯,元代雜劇中屢屢讓關公將她斬首;王昭君,因一張畫像被放逐冷宮三年,出塞和親被稱頌至今,卻仍是被犧牲的籠中鳥,不過她好歹得了美名;與之相比楊玉環,不僅要承受君王自私而假惺惺的愛,被犧牲后還要承擔擾亂朝綱的罵名。
錯在她們嗎?眾生應以何身得度,觀音則現何身而為說法,光自在,觀世音,可為何她們卻偏偏不得自在。
世界在何姒周圍靜了下來,時光隱匿起它的痕跡,何姒有一瞬間的恍惚,她看到蜷縮的文字舒展開來,隨著兩人的呼吸緩慢開合,句號變成眉間渾圓的朱砂點紅,逗號變成耳垂上小巧的翠色耳飾,方塊字逐漸扭曲,剛直的線條變得柔軟,整齊的排列被打散,線條游走起來,在書頁上拼接出一副女子的小像,她仿佛看到了言言。
“這是……”何姒想要轉身握住秦鑒的手,將眼前的一切同步到他的視線中,可身后傳來了腳步聲。黑色的線條隨著輕微的聲響倏忽攢動,再眨眼,書頁上只剩下整整齊齊的鉛印文字,一切都歸位了。
“你好,這本書目前正在搞活動,感興趣的話可以了解下。”一旁的導購走了過來,來到兩人跟前,朝書店西北角的樓梯指了指,“在二樓的閱讀平臺,上樓梯就能看到。”
“我知道,”何姒努力拉扯出一個笑臉,想要快點結束這段對話,“是打卡活動吧,我們剛剛從隆興寺來。”
“這樣啊,”導購笑了笑,果然不再多言,“那我就不打擾了,請隨意選購。”
話雖這么說,何姒卻不好意思繼續站著蹭讀,而且她有預感,剛剛書頁上的變化不是她的錯覺,在隆興寺苦苦追尋的幻象竟然在這個書頁上展現,難道她之前所見的倒坐觀音意象并不在隆興寺,而存在于這個故事?
何姒知道,她需要一個可以不受打擾的地方繼續閱讀,正思考著,手中的書卻被抽走,秦鑒拿著書徑自朝收銀臺而去。
“喂,這本書是樣書。”何姒追了上去。
“就要這本。”秦鑒聲音不高,像是說給何姒聽到,又像是說給收銀員聽的。他本就貴氣,如今板著臉一臉淡漠,對方也不敢多說,利索地給他結了賬,才低聲問道:“需要購物袋嗎?”
“不用。”秦鑒一手接過書,一手牽著何姒,快步走出書店才問道,“又是幻象嗎?看到什么了?”
“女子畫像,似乎是言言,不過……”何姒猶豫著沒有繼續往下說。
“因為那個導購,所以沒有看清?”
“不是。”何姒說了一半,似有什么顧慮,再次停了下來。
秦鑒也不追問,反倒說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個故事:“觀音,本就無皮囊色身之執著。初入中原時也是既現男相也現女相。不過到中國南宋以后,女性形象傳播更廣,幾乎是默認的性別了。只是我沒想到,她會用一個女孩的一生來寫觀音的這個故事。”
“是千千萬萬個女孩。”
“什么?”秦鑒像是沒聽懂何姒的話,放慢腳步,側過頭看著她。
“是千千萬萬個女孩,”何姒再次強調了一遍,“那張畫像,并不是因為被打擾才沒有看清,而是因為我覺得那張畫像在變幻,像是……”
“像是觀音,”秦鑒終于明白了她的話,“像是千千萬萬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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