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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如范宇所說,幾人走出后院,爬上一個小土丘,便看到裊裊青煙在山坳處升起。煙色很淡,微弱悠長,仿佛一根云梯懸在青天中,似斷非斷。
秋風吹過,云梯散開,融入天際。
香味也在此刻撲鼻而來,起初還是悠遠而淡然的香味,隨著風的引路時濃時淡,時隱時現。
“看到了吧。”范宇指了指山坳處的土坑,隱約可見其中埋著一個泥瓦罐頭。旁邊則覆蓋著米糠,正在不知疲倦地燃燒著,香味與煙霧俱是來自那里。
幾人在山頭站得久了,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被香味縈繞,那股異香越來越濃,卻不讓人厭煩,時而香甜,時而清冷,變幻莫測,引人遐想。
“到底是什么?”何姒徹底被勾起了好奇心。
“肯定不是叫花雞。”范宇還記著劉蕊的話,偏又刺了她一遍。
“這是酒?”劉蕊也不饒過他,“我可是一絲酒味都沒聞到。”
“何姒,你覺得是什么?”
“我?聞著像是花香,但又聞不出是哪種花。”何姒看了看關梓鶴,沒想到哥特少女會主動問她,誠實地搖了搖頭。
“關大夫不是讓你回答,”范宇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她是讓你去看看。”
“我去看?”
“小何姑娘啊,范宇這話說得沒錯,我們這里五個人,真要安排一個人去看的話,你是最安全的。”劉蕊難得一次和范宇站到了統一戰線。
“為……為什么?”
何姒問完,沒聽到回答,卻見周圍四人都是一副“這還用說”的表情看著她,顯然是都認定她了,她連忙搜腸刮肚尋找拒絕的理由:“這……不太好吧,我和秦老先生還不太熟,萬一弄壞了,多尷尬。”
“就是因為不太熟,秦叔才不好意思批評你啊,我們幾人和他太熟了,反倒不好下手。”
范宇剛說完,就聽身后蒼老的男聲響起:“你們想對什么東西下手?”
正主來了,幾人反而都不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何姒。
“看來是何小姐對我這東西感興趣?”
幾人聞言頻頻點頭,只有何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你不想看?”老朝奉先是朝著何姒一問,何姒聞言立馬聽出言外之意,趕緊停住腦袋,又從左右搖動變成上下搖動。
“那你們先回屋準備布菜吧,我帶何小姐去看看便來。”
“秦叔,話不能這么說,何小姐第一次來,怎么說也是客人,我們先布菜,菜涼了多不好。雖然說是何小姐想看,不如我們也陪著長長見識,吸收點精神食糧,再回去喂飽肚子也不遲。”
“原就是小姑娘的東西,你不用漲這點見識。”
“要的要的,我還是單身呢,多學些小姑娘的東西,爭取今年打個翻身仗。”
不光是范宇,劉蕊和關梓鶴聽說是小姑娘的東西,也是眼睛一亮,再不肯走了,劉蕊巧笑倩兮,關梓鶴則擠出詭異笑容,紛紛表示要長長見識。
“走吧。”老朝奉見幾人都服服帖帖地看著他,才一把抱起仰著腦袋的小石頭,帶頭朝山坳中異香發出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他放下小石頭,親自走到土坑旁,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輕輕將半燃未盡的米糠撥開,又拿起一旁地上的厚手套帶上,朝著土罐頭用力拍了幾下。被燒的漆黑的土塊逐漸剝落,確實有些像叫花雞,只是土塊底下藏著的不是肉汁橫溢的雞肉,而是又一個釉質的陶罐頭,倒又有些像范宇說的好酒了。
老朝奉自顧自擺弄著,也不解說,幾人各自忍耐著,就看誰先開口,沒想到小石頭忍不住了,先走兩步到老朝奉身邊,探頭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來,干脆拉著老朝奉的衣角賣萌。
“鏡哥哥,我饞啦,我都流口水啦。”
幾人一聽都有些繃不住,老朝奉也是一樣,終于柔聲說道:“這不是吃的。”
小石頭一臉失望,舔了舔嘴唇,對這土丘失去了興趣,可他看到周圍幾人還在給他使眼色,只能勉為其難地問道:“那這是什么?”
“口脂。”
“口脂?”
小石頭一臉疑惑,劉蕊倒是興奮起來:“哇,秦老板做的是古法口紅嗎?什么色號的?”
這回換成了秦鑒一臉的疑惑。
“就是,什么顏色的。”何姒立馬向他解釋。
“還沒有顏色呢,才剛合香。”老朝奉說完又問何姒,“口紅不都是紅色嗎,你平常用什么顏色?”
“紅色也有深淺濃淡之分呀,我看小何姑娘用的應該是偏橘調的,我呢喜歡棕色系,特別是秋天一定要用奶茶色,關大夫就不用說啦,雖然平時不用,不過烈焰紅唇最適合哥特系少女,”劉蕊說著,突然把難題丟給老朝奉,“不知道秦老板準備做哪種顏色?”
“等退完火了,你們自己調色即可。”老朝奉不露聲色地推了回來。
“哎,秦老板真沒意思,不過自己調色又很有意思。”
劉蕊說著已經開始打算馬上要做的顏色了,何姒卻蹲下來,看著還散著溫熱的陶罐好奇地問道:“什么叫合香?”
“這個罐子是倒置的,你可看得出來?”
何姒歪頭仔細看了看,點點頭道:“這下面還有個大罐子嗎?”
老朝奉目露贊許:“這下面的罐子里是油,上面的罐子里是蜜,兩個罐子之口均以棉布覆之,罐口相接之處再用泥土密封,蓋上米糠,以溫熱之息促香味流動,隨著蜜一起融入油里,便是合香。”“沒想到今日真是見到蜜里調油了。”范宇對此類古法也是很感興趣,不由自主地蹲下來插話。
“是油里調蜜,”何姒糾正完,又問道:“那是合的哪幾味香?”
“油里是白膠香、藿香、甘松、澤蘭,蜜中是沉香、甲香、丁香、檀香、麝香、蘇合香、熏陸香、零陵香。”
何姒雖聽得云里霧里,但不妨礙她一臉向往,劉蕊則恍然大悟:“啊,我想起來了,是《外臺秘要》的甲煎香澤合口脂方。”
“劉姐就是博學啊,”范宇拍了個馬屁又問道,“那我們是先吃飯還是先蜜里調油。”
“先吃飯吧。”老朝奉站起身,拍拍并不存在的灰塵說道,“已經燒了七個晝夜,還需退火一宿才算大功告成。”
“還要等一宿呀?”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關梓鶴忍不住出聲,顯然對這古法新做的玩意也很好奇。可古人的日子向來慢悠悠的,想出來的方子也最是修身養性,萬事萬物都有規定的時辰,她站在土坑旁看了良久,只能默念一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也和眾人一起往屋內走去。
林朝暉正在屋里等著,六大一小圍著飯桌坐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桌上都是家常菜,五菜一湯,紅綠相間,葷素搭配,大家有一岔沒一茬地聊著,范宇和劉蕊則不時斗兩句嘴,小手和小九一左一右陪著小石頭用餐,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
何姒突然有些明白母親的感覺了,家、熱鬧、溫暖,似乎真的是很讓人留戀的東西。可如果母親要的只是這些,為什么不找個普通人相伴一生,為什么要從另一個人那里奪取這一切呢?
何姒想不明白,只能強迫自己把這些疑問放下,重新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來。
用過午飯,范宇自覺留下來打掃殘局,其余幾人各自回屋休息,何姒自然也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第一次受傷醒來時所在的那間房。
她先掏出手機,敷衍著把幾位師兄擺平,然后想接著上午的工作繼續學習,卻不料被山間寧靜而悠長的節奏感染,怎么都進入不了學習氛圍,托著腮看了一會窗外落花,眼皮越來越沉,索性趴在書桌上沉沉睡去。
窗戶似乎沒有關上,風吹起何姒落在額前的碎發,帶著涼意,她不情不愿地睜開眼,想關上窗戶,突然因為眼前的景色愣住了。
她的面前不再是寧靜怡人的山中風情,而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墻泛著黃,墻皮脫落,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里面豎著幾根不銹鋼晾衣桿,正晾曬著一床被褥。墻邊倒豎著兩把拖把,下面還有瓷盆接著水。此時陽光正好,院角一顆枇杷樹舒展著身軀,院外傳來一聲綿長的吆喝——“賣甜白酒誒——”
這是?
何姒皺著眉頭,她見過這種院子,很像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工人新村。
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何姒又揉了揉眼睛,像午睡睡了一半醒不過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才發現自己身下的桌椅也都變了——鐵制的椅子,貼著黃色木紋的桌上還放著玻璃臺板,玻璃下則壓著幾張照片。
這是誰的照片?
何姒低頭瞇著眼睛努力辨認,似乎是普通的觀光照,但景點和人卻看不清晰。她看得越認真,畫面就越模糊,辨認再三,還是只能從照片上隱約看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
好像是一對情侶,何姒想著,卻見人影逐漸拉長扭曲,似乎要從玻璃底下爬出來,她知道事情詭異,不敢再看,連忙站起身朝身后的房門走去。
卻不想房門被鎖住了,她推了兩下,木質大門紋絲不動,何姒又伏在門上聽了聽。先前是一片寂靜,她剛想離開找東西撬門,突然聽到椅子與地面的摩擦聲,隨后屋外響起了奇怪的腳步聲,一聲輕一聲重,細密而有節奏,聽著不像是人類,方向卻是朝著這間房間而來,何姒有些慌了。
她回頭掃了一眼陌生的房間,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面柜子,還有一張床,幾乎一覽無余。經過這幾次經歷,何姒早有了心理陰影,床底下她是斷然不敢去躲的,除此之外,房間便沒有容身之處。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情況容不得何姒多想,她悄悄移向房間南邊通往院子的那扇門,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一推,沒想到門真的被打開了,她連忙躬身躲了出去。與此同時,房內也傳來鑰匙擰動的聲音,隨后是“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
何姒努力尋找院內的視線死角,目光落到了那顆枇杷樹下,蹲矮身體小心翼翼地朝那邊移動,直到躲到粗大的樹根后面時才終于舒了一口氣,開始思索起這一系列事情來?
看來我又入夢了,只是這次,房間里的那個東西是什么呢?何姒又怕又好奇。
院子里一片寂靜,屋里也突然沒了聲音,襯得何姒每次呼吸都地動山搖。她冷靜了好一會,等氣息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了,才慢慢從樹樁后面露出半只眼睛,企圖從窗戶里觀察屋內的一切。
可目光所及,空無一人,仿佛剛剛的那陣腳步聲只是她的錯覺。
不可能啊,何姒又鼓起勇氣朝外探出些身子,椅子、桌子、還有床都能看到了,人總不可能躲在柜子里吧,何姒想著,渾身打了個激靈。
對了,還有小九。
何姒試了試,剛想把小九叫出來,果然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陣窸窣響聲。
真是心有靈犀啊,她欣喜地抬起頭,沒能在枝頭找到小巧的黑色身影,正疑惑間,突然聽到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對不起,你在找我嗎?”
冰冷寒氣從足底青磚漫過何姒全身,她頭皮發麻,四肢僵直,跌坐在地。被迫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人臉正伏在樓頂,是個女子,漆黑的眼珠占據了全部瞳孔,她的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意,等不到何姒回答,又再次問道:“對不起,你在找我嗎?”
何姒徒勞地張了兩下嘴,喉嚨被恐懼冰封,連尖叫聲都無法發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臉離她越來越近。
“不要。”她在心里吶喊,才發現那個人離她越來越近的原因是她已經從樓頂躍下,正要撞擊上地面。
“不要。”何姒似乎發出了一點點聲音,但無法阻止地球的引力,那人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
“不要!”何姒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借著最后一點力氣向身后爬去,還沒爬出兩步,便聽一聲巨響,剛剛還在樓頂的那個人影已經在她面前化作一攤爛泥,四肢扭曲,面目難辨,黏噠噠地貼在地上,唯有兩粒眼珠子還在轉動,似乎在尋找何姒。
鮮血四濺,臟腑橫飛,何姒已經忘記了尖叫,泛黃的墻壁、被單、拖把、瓷盆上都漸上了紅黃交織的液體,唯有這顆枇杷樹和躲在樹下的她幸免于難。
周圍的一切開始流動,何姒知道自己正在離開這個夢境,她不知該慶幸還是遺憾,只能強迫自己瞪大雙眼,企圖將周圍點滴記錄在腦海。
世界終究在她眼前變成了猩紅色的汪洋,萬物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凌波而立。他的腳下,沸騰的血海中,一只千年巨龜昂起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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