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音希等人自然有連氏幫著安頓,她一進宮就迫不及待的去見了鳳兒,可巧的是,方凝墨也一路找了過來。
徐音希老遠就聽見鳳兒的笑聲,一走進屋才流放路上的姑娘們幾乎都湊齊了。
方凝墨拉著她的手往屋內走,“剛正在說呢,就缺你了。咱們這次可是難得的大團圓。咱們路上一起流放的,幾乎都到齊了。”
徐音希一掃四下,笑著說道:“哪里就缺我了。徐家的各位妹妹們,還有招娣、如玉都沒來呢。”
鳳兒也是剛聽方凝墨說起方如玉的事情,這下一拍大腿,“唉!我剛剛才知道,原來當初弱不禁風的方大小姐竟然敢只身入敵營,甚至還把周衡給殺了!”
方凝墨有些不好意思,“鳳兒姐你應該早就看過報紙了吧?”
“那報紙上寫得含含糊糊,我又不清楚各中細節。剛聽凝墨講起,我才覺得兇險,心中也是真的佩服她。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是真沒想到方大小姐有這樣的膽氣和手段。可惜她現在還在東境那邊搞全民教育,不然我還真想好好瞧瞧她。聽說她還為方家贏得一個‘光榮之家’的牌匾,這下怕是要成為方老太太的心尖尖了。”
“你呀你呀,還是和從前一樣,這話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方凝墨十指尖尖戳她腦門,“你還好意思說我們,你還不是一樣?這些年為了殿下東奔西走,就沒在金州府過過幾天太平安穩的日子。你知不知道,當聽說你在皇宮里人間蒸發的時候,我們有多著急!還說我姐姐膽子大,我看你比她膽子更大!竟然敢在皇宮內部發生宮變,還險些被萬箭齊發射成刺猬!那‘光榮之家’的牌匾你若是喜歡,我們也一定聯名上書請殿下賜你一塊。”
徐音希笑著說道:“放心吧,咱們這一屋子的功臣,殿下都不會薄待的。真論起來,說句不要臉的話,我們屋內哪個姑娘不是功勛卓著,怎么就擔不起‘光榮之家’這塊牌匾了,我倒是想請殿下給咱們人人發一塊呢!”
屋內人都笑了起來。
剎那之間,嬌笑連連。
鳳兒嘆息道:“就是可惜了招娣。她原本可以和我們一樣,能擁有一個光明燦爛的前景,卻只能早早的嫁人做妾室。”
屋內人都沉默了。
許久方凝墨才道:“我們經過鳳翔府的時候見過她。她…又懷孕了,那鄭家老爺不愿她長途跋涉,因此她才沒跟著我們一起來汴京。”
“又懷孕了?”鳳兒有些吃驚,“我記得她剛生產不久吧?”
徐音希臉色說不出的晦暗,“是,這剛生完沒有半年,就又懷上了。不僅如此,那鄭家老爺還把鄭夫人給休回娘家,如今招娣已是鄭家的正妻。”
鳳兒愣住了,“那鄭家夫人沒鬧?”
隨后她又轉念一想,這鄭夫人哪里敢鬧?
如今眼瞅著昭王殿下就要登基成為新朝皇帝,而李招娣又是殿下的密友,鄭夫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聲張。
方凝墨道:“由此可見,這鄭家老爺也是個精于算計的。”
徐音希道:“不疼招娣倒是真的。這產婦剛生產完,就又懷上,聽我娘說這樣最傷身子。我瞧招娣瘦得跟風一吹就能倒似的,那臉色也發白,我…真是恨不得做一回權勢欺人的事情,命他兩合離!”
鳳兒對著屋內的好友們才沒忌諱,這么多年過去,她依然是那個潑辣敢說的姑娘,她恨恨說道:“鄭家老爺這是把招娣當招財樹了!以為再生個孩子,就能把招娣套住,順便拿捏我們,真是好精明的算盤!以前都說女人精于算計,我看男子也不差,這一涉及到自身的利益,男子的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那能如何。我看招娣倒是除了覺得對不起鄭夫人外,倒是還對鄭老爺感激得很。他們夫妻如今琴瑟和鳴的,難不成還要我們去做這個惡人?我們為招娣哀其不爭恨其不幸,可若是她自己并不覺得呢?”
方凝墨心中忽然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道:“她沒有見過外面廣闊的天地,沒見過西寧的雪,沒看過金州府的山,沒學過書上的那些道理,她這輩子都只活在那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她甚至不明白我們為什么為她感到不平。這對于她來說,到底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
眾人都有些沉默。
是啊,如果當事人并不覺得自己不幸,那么他們又何必非要她明白那些大道理,非要她覺得自己引以為豪的婚事在她們眼里是一場笑話?
許久,方凝墨才道:“原來愚昧會蒙蔽人的心智,即使自己的權益被人踐踏,卻也毫不知情。”
姑娘們都有些默然。
李招娣選擇了一條和他們截然不同的道路。
這如何不叫他們痛心。
“也許只有殿下才知道答案。”鳳兒如是說到。
于是晚間些時候,徐音希去見徐振英的時候,便也順便說到了李招娣的事情,還表達了她們幾個小姐妹關于這件事情的困惑。
沒想到徐振英也沉默了。
徐音希還以為徐振英也不知道李招娣的選擇算是幸事還是不幸,但是徐振英最后還是說道:“我個人覺得,如何判斷一個人的選擇到底是幸還是不幸,還是要看當事人是否明白各中的道理,能否承擔自己選擇的后果。如果李招娣她并不覺得自己在這場婚姻之中是被利用算計的一方,甚至看不清鄭老爺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就是一種愚昧而不自知。”
“可如果李招娣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境況,而她只是別無選擇,只能按照現有的生活模式生存下去,甚至也做好了將來鄭家有事會來麻煩我們的心理準備,那表明她清楚這場婚姻的本質是什么。我們也沒有必要為她苦惱。”
“心之如何,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并無舟子可渡人。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我一直都說女孩子要多讀書,要多明白道理,要有立世的本事,要敢于做出不同的選擇,也要敢于承擔后果。無論你是想做一個賢惠妻子后宅夫人,還是外出闖蕩做女吏員、女將軍,我們作為這個世界的當權者,唯一能做的就能創造出他們能自愿做出各種選擇的土壤,給他們敢于突破自我的勇氣,更給她們健全制度的退路。”
徐振英莞爾,“或許有一天我也會選擇不做皇帝,而就做個閑散浪人,或者完全做一個深宮女子,每日就招貓逗狗,等著夫君回家——”
“打住。”當徐音希聽到徐振英說要做深宮女子的時候,忍不住后背發寒,“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想說,我們的姑娘們要敢于做各種選擇,且有承擔自己選擇后果的能力,還要有能重新站起來的能力。”
徐振英笑:“差不多吧。好的社會應該能容納不同的聲音,更容納不同的選擇。你若想做女吏員便做,但不能強求所有姑娘都跟你一樣有沖勁。萬一有的姑娘天生柔軟良善,就喜歡照顧家人呢。難不成你也要把他們推到風口浪尖,非逼著人家去考吏員,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強者?”
徐音希沉默片刻,卻也頻頻點頭。
她倒是想左了。
之前有來辭職回去相夫教子的女吏員,她雖然面上不顯,但也忍不住跟自己秘書發脾氣,心中也難免覺得這些中途放棄的姑娘背叛了她們。
金州府的姑娘們都擰成一股繩一般往前沖,和男人們搶位置,為姑娘們爭取更多的權益,偏偏有些人卻往后退。
這不是叛徒是什么?
可徐振英這一番話,卻叫她心胸有些打開。
是啊,她們苦心造詣的打造這一個公平自由的世界,難道就不能允許不同的人存在?
思來想去,倒叫徐音希想起另外的事情。
她瞥了一眼徐振英的臉色,燈火之下,那女子的容貌清秀,雙眼晦沉,眸色堅毅,好似從來沒有任何事可以讓這個女子動搖。
徐音希便問:“江永康的事情,我能問問理由嗎?”
徐振英的眉頭微微蹙起。
徐音希便立刻道:“你若不想說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江永康身份特殊,畢竟他跟著你這么久,且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你這樣突然冷落他,叫底下的人都有些惶惶。”
徐振英嘆口氣。
距離上次和江永康不歡而散那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情了。
現在想來,自己當時的手段是有些鐵血,處理得也有些激進。
大約也是被至親之人背叛,憤怒上頭,沒有理智。
她并不后悔這個結果,只是覺得自己當時應該做得更好。
江永康身份特殊,在軍中很有威望,自己當時忽然趕他走,萬一江永康帶士兵嘩變怎么辦?
說到底,自己當時還是太信任他,下意識的覺得江永康不會造反。否則她一定采取更懷柔的手段,無聲無息的卸掉江永康的臂膀,讓他在軍中再無威信更嚴。
可誰知道呢?
自古人心難測。
徐振英難得露出柔軟的一面,她想著徐音希也是李招娣的朋友,這件事也可以聽徐音希的意見。
于是示意徐音希坐下。
徐音希知道這是徐振英要和她推心置腹,心下竟然還有些受寵若驚。
她和徐振英雖然是姐妹,可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視徐振英為君主。
她是仆,也是臣。
而徐振英雖然看似親和,那也是故意為之。
畢竟一舉一動牽連甚廣的掌權者,怎會是真的親和?
而徐振英一直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她雖然從不偏聽偏信,卻從來都是殺伐果決。
每個人都允許發表意見,但是卻很少有人能改變她的心意。
徐振英已經很久沒有和她們這幫姐妹們這樣推心置腹的談話。
有時候徐音希覺得這個六妹妹很可憐。
她雖然看似位高權重,可是臣子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她像是走在了一條孤獨且幽暗的道路之上,冷靜而從容。
背影卻有幾分寂寥。
這大約是歷代君王都會走上的路吧。
徐音希安靜入座,靜待徐振英下文。
“當年我們攻入嵐縣的時候,我讓江永康去嵐縣城花街柳巷里去找一找招娣…但是他卻私自放走了她。”
徐音希的腦袋一下空白了。
七年前…李招娣被賣…他們第一次使用黑火藥攻城…招娣跳入護城河…尸骨無存……
這一樁樁一件件塵封的往事被掀開,徐音希有些愣愣的回不過神來。
“他為何要這樣做?”
徐振英臉上有嘲諷之意,“他當時便有造反之心。不知為何,他當時選中了我。他認定憑我對招娣的感情,要是拿招娣祭天,定然能讓我徹底生出反意。拜他所賜,我也是在得知招娣身死以后圖謀造反。不得不說,他很了解我。”
徐音希呼吸一窒,腦子里慢慢理順。
不過她也想到一件事。
她一直疑問,徐振英到底是什么時候決定造反,畢竟那個時候他們只有一座嵐縣,徐家眾人還沒回過神來,眾人也是心思各異。
而徐振英竟然那么早就生出了反意,然后一步一步讓徐家人跟隨她的腳步,最后擰成一股繩齊心造反。
原來…她竟是被江永康利用。
徐音希心里還是有些亂。
于公,江永康玩弄君主。
于私,江永康背叛朋友。
若江永康當時沒有放走李招娣,也許李招娣會和他們一樣,有個光明燦爛的前途,而不是顛沛流離,最后落得個做妾的結局。
若說江永康有多壞,也不見得。畢竟當時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殺了李招娣,斬草除根。
江永康身手了得,想要除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李招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可是他卻選擇把李招娣送走,留下這么大一個破綻,反而讓曾經親密無間的戰友之間生出裂痕。
徐音希想象自己如果是徐振英,該有多么的傷心和憤怒。
是啊,江永康不僅是戰友,卻也是臣子。
一個完全將君主看穿,摸透君主喜好,甚至把君主當傀儡來操作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樣的人…不可謂不可怕。
徐音希有些理解徐振英當時的決定,也理解為什么江永康會被徐振英冷落。
徐音希沉默良久,方才說道:“我…不知如何評價。我既覺得他咎由自取,卻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憐。”
徐振英笑得苦澀,“沒錯。這也是我糾結的地方。畢竟那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前我和他不過是一個流放隊伍里認識的朋友而已,不能要求那個時候他就對我忠心不二。可是留著這么一個膽大妄為的臣子,著實又覺得冒險。生怕他下一次來一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把戲。”
徐音希心如擂鼓,連連嘆息,臉上卻有自責之色,“若真是這樣,我也許壞了你的事。”
“如何說?”
“來汴京城之前,江永康來請示我,說大仇得報,想回來安置爹娘遺體,順便也看看以前的宅子。”徐音希越說越愧疚,“我雖然知道他多少有些坐冷板凳的意思,可我想著殿下也沒奪他的權,只是命他暫時修養,那他也不能算是犯人。我就自作主張允許他回京。”
徐振英眉頭微蹙,望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徐音希道:“這倒不是什么大事。他人呢?”
“此刻怕是在原來的江府——”
“那江府已經被收回,賞賜給一個登科狀元郎居住。如今那屋里住著人,江永康沒有我們的人陪同怕是進不去。”
徐振英微微嘆息,心中頗有些五味雜陳,“罷了,周秘書——”
徐振英朝著門外喊了一句,很快周厚芳快步而來。
“周秘書,你去翰林院的張大人那里,就說他如今之居所是江部長曾經的舊院,請他開方便之門,允江部長參觀一二。”徐振英補充了一句,“不必說是奉我的命令。賣你周秘書的臉面。”
周厚芳便領命而去。
那徐音希便道:“殿下準備一直晾著江永康嗎?”
說罷她又有些猶豫,“江部長是個不可多得帥才,棄之可惜,用之冒險。”
徐振英莞爾,眼睛里卻有涼薄的笑意,“我金州府有的是帥才,更有的是忠心耿耿的帥才。沒有江永康,會有李永康、趙永康——”
徐音希聞言,涼薄的衣衫背后起了一層微汗。
她知道,江永康的青云路就到這里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