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
九重宮闕。
女帝憑欄而立,面無表情。
許是心態蛻變,遇事不急不躁,整個人愈加美艷不可方物,如一株鮮艷奪目的玫瑰。
“朕又要遭受輿論謾罵了。”女帝嗓音平靜,聽不出憤怒。
她無法做到自欺欺人,叛國者的天賦就是絕巔,破境勢必會牽引浩大聲勢,消息如插上翅膀傳遍整座天下,蒼生震撼的同時大抵又會嘲諷帝王有眼無珠。
軒轅婉兒沒有接話。
如果是桂花宴之前,陛下一定會雷霆暴怒,甚至歇斯底里,但經過沉重的打擊過后,陛下能夠從容應對口誅筆伐。
女帝青絲漫舞,語調漸冷:
“秋霜籠罩涼州,朕信,但一場雪?就憑他也配蓋過太祖皇帝?天賦上乘但心機重,天網恢恢之下,大道不會恩眷卑鄙小人,否則何人向善?何人再遵秩序?”
“婉兒,朕說得對嗎?”
軒轅婉兒略默,不得已“嗯”了一聲。
她敏銳捕捉到了陛下眸光的嫉妒。
至于天道篩選善惡純屬無稽之談,拓拔魔頭以啃噬血肉為修行根基,照樣一路順遂直達天下第一。
雖立場不同,但顧平安跟卑鄙小人掛不上鉤。
陛下之言,完全在宣泄情緒。
女帝輕啟朱唇,“他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明明半只腳踩進棺材,可偏不認命,縱然破境異象載入青史,那又怎樣?他太追求名聲,太想金光閃閃,好大喜功貪圖名利,莫過于此!朕向來不屑。”
“陛下……”
軒轅婉兒小心翼翼問,“如果,如果顧平安在四境蛻凡之前再入神都,揚言要挑戰你……”
話音戛然而止。
女帝臉色驟冷,玉頰籠罩深寒。
“正好能宰了叛國者!”她說。
軒轅婉兒無言。
這恐怕是最極端也最尷尬的處境。
離蛻凡境就差一層窗戶紙,拓拔魔頭肯定迫不及待守護在身邊,屆時兩人齊上神都,昭告天下。
圣人跟顧平安的恩怨人盡皆知,這根本不是有沒有資格挑戰的問題,而是圣人敢不敢接戰。
萬一輸了,真要徹底釘上恥辱柱。
女帝別過臉,斬釘截鐵道:
“在朕面前,他連劍都拔不動,他敢當面挑釁朕,龍威之下,未戰先跪,血濺三尺,抖如篩糠。”
“陛下。”軒轅婉兒凝視著圣人的側臉,輕聲說:
“倘若難以勝天半子,注定要淪為拓拔魔頭的盤中餐,在此之前,顧平安一定會再上神都,請陛下要有準備。”
停頓了幾息,她的聲音低至不可聞:
“寧可避而不戰。”
“笑話!”女帝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他敢來,看朕怎么羞辱他!”
龍脈國運加身,她豈會懼怕叛國者狺狺狂吠,掌心三寸,足以鎮壓!
“懇請陛下未雨綢繆。”軒轅婉兒躬身諫言。
“婉兒多慮了。”女帝輕拂裙袖,怒意漸消。
話雖如此,但她心中多了幾分警惕,最近不能荒廢修行,她站在權力之巔,想要什么資源都有,只要下苦功夫,修為精進輕而易舉。
女帝眺望遠方,她在等消息。
涼州小鎮,死寂如無人幽谷,諸多修行者屏氣凝神。
明明是晴天大日,秋天陽光格外溫暖,卻令人窒息到喘不過氣來。
突兀。
異象突起!
“鯉魚躍龍門,我竟有幸目睹!”
有人驚呼。
只見客棧上方,天地元氣浩浩蕩蕩如洪水傾瀉,隱約可見一條元氣凝聚的大魚在其間翻滾跳躍,如戲水般擺尾,過二十個又大半個呼吸的時間潰散。
對應破境者的年齡。
姜錦霜向來冷淡的美眸異彩連連,她竭力遏制興奮的情緒,死死遙望著天際。
她當然知道顧平安的生日,十二月三日。
“顧公子還不滿二十一歲啊。”
“所謂的七星連珠,誰能做到鯉魚躍龍門?”
許多武夫神情激昂,民間鯉魚躍龍門象征著飛黃騰達,從此青云直上,而突破先天有此異象,意味著邁過大道牢籠,其天資足夠走本我大道。
譬如拓拔魔頭,武帝城城主,書院夫子都曾做到過,后二位的“鯉魚”只有巴掌大小,粗略估計三兩左右,拓拔魔頭差不多有五兩。
如今事實證明,拓拔魔頭的天賦確實更甚一籌。
而顧公子呢?
這條魚足能塞滿一個盆,幾斤?
“簡直聞所未聞。”
紫色宮裙的香美人獨孤映月,眸光閃爍著羨慕之色。
整個北遷氏族的族人都抬頭看天,臉上的嫉妒難以遮掩。
盡管早有猜測,可當真親眼目睹,還是在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驟然。
元氣異景從之前的洪水滾滾,氣勢洶涌,變成了一番瞬間水面冰凍、百里冰封的大千氣象,剎那間牽引遠處梧桐山圣地的蒸騰元氣,視線所到之地,像是被凍結一般,唯獨木質窄樓上方還有流動的漩渦。
“冰寒天地,大雪將至?”
五境之上的強者莫名驚駭,直勾勾盯著無盡冰面,期望冰裂。
百里冰封同時破碎,瞬間密集攢簇下起一場瓢潑暴雨,拍打在屋檐地面山脈噼里啪啦,這哪里是暴雨,仿佛是墜落一顆顆石頭,鳥獸齊鳴,大地傳來的聲音如連綿不絕的鼓聲。
“富貴險中求。”
不少武夫抱著搏一把的念頭,瘋狂沖向客棧外的街道,北遷氏族的嫡脈尚且自持矜貴,但旁系族人也涌向人潮,去迎接一滴滴雨珠。
然而。
雨珠墜落掌心,卻沒有蘊含精純元氣,只有稀釋掉微乎其微的元氣,湊足二十滴都不足以煉化為氣機。
大乾太祖皇帝的自傳里明明說過,破境時若有一場雪,圍觀者大受裨益,應該是元氣雨珠沒有效果,必須等到大雪淋頭。
雨勢漸消,異象紛呈,如沙漠蜃景一般,客棧上方的元氣漩渦倒映出山川河流,隱約可見倒懸山不周山等圣地,雖轉瞬即逝,但給看客帶來的震撼無以復加。
盡管每個人突破先天的異象都不一樣,但從來都沒有過持續不斷的異象,這是太契合天地大道了!
何謂天賦,展現得淋漓盡致!
整整半炷香時間,異象始終懸于天際,司琴早已激動得雙腿打顫,抓著欄桿臉蛋紅暈如熟透的櫻桃,春雷始鳴和夏蟬天籟,她為公子感到憋屈,為啥要偷偷摸摸,就應該像這樣光明正大,看看那些門閥貴族一臉呆滯的模樣。
什么倒懸瀑布一千七百尺,給公子提鞋都不配!
可下一刻,司琴表情漸漸疑惑,笑容也苦澀不少,但心里還是為公子驕傲。
公主府古老嫗等人瞳孔驟縮,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
而整個涼州小鎮方圓幾十里,所有修行者都難以接受。
蓋因天地出現霜霧。
是的,秋霜。
異象潰散的霎時,元氣呈霜霧擴散,秋霜迅速蔓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席卷幾百里,一眼看不到盡頭,甚至可能籠罩了整個涼州以及并州。
顧平安締造了歷史。
自有記載以來,他成為第一個秋霜籠州的修行者,也許千年來存在低調的大能不愿意名垂青史,但可能性極低。
霧氣彌漫,遮蔽了每個武夫的神色。
但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潛力耗盡了嗎?
“大乾太祖之謬論,根本就不可能下雪!他指定是杜撰一個謊言激勵后世天賦修行者,但不應該寫進正史傳記里啊。”
有人喃喃自語,眼神盡是遺憾。
沒有期許就不會有失望,他太堅信顧公子能劈開關山,敢為前人不敢為之,可眼前的霧氣太過殘酷了,也許從來就沒有這座山。
“天意終究難參,登頂成憾,一時淪為笑談,還敢得意嗎?”
隱藏在小鎮的中原門閥如逢大赦,臉上露出慶幸的笑意,笑容漸漸濃郁,最后笑得張狂而快哉。
雖然不得不承認,一介庶民的天賦將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巨擘都踩在腳下,但他終歸還是在這座山,只是站在山巔俯瞰前人罷了。
可破境落雪截然不同。
那意味著他劈碎了這座山,獨自站在云層之中。
秋霜籠罩涼州,遠遠比不過一片雪花帶來的震撼。
就算宰掉庶民鏟除了威脅,往后一想到他曾經孑然立于云端,整個門閥世族修行者都會心生夢魘。
“人這一生,遺憾是常態。”
獨孤映月抿了抿唇瓣,說實話她隱隱有些慶幸,人性使然,她也不例外。
話音落罷,她跟幾個強者快步掠至閣樓,離二十丈之距探察窄樓內的年輕人,氣機渾厚到難以置信,竅穴大開,經脈內的氣機如江河大灌。
最重要的是,氣機里有一層樓,確實突破到指玄一重了。
先天指玄九重天,體內會有九重樓,每多凝聚一層,意味著破一階。
“唉。”
無數武夫重重喟嘆,凝視著秋霜散去,天地恢復如尋常,陽光普照,透過樹葉縫隙照在每個人的臉龐斑駁陸離。
一切都結束了啊。
不需要去刻意詢問,單看霜霧蔓延擴張的速度,至少籠罩了一州之地,但為何心中空落落的呢?
“恭賀顧公子。”
獨孤映月等人笑著稱贊了一句,便各自回到客棧。
姜錦霜面色如常,唯有她沒有失落之感,邁著細碎的步伐推開房門。
顧平安睜開雙眼,并未先去感受指玄境的氣機,而是笑著說:
“意料之中。”
“公子別氣餒,你的天賦依舊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司琴走進來安慰,揚起下巴驕傲道:
“等蛻凡境異象,一定有大雪!”
誰料。
“不必等四境了。”顧平安輕言。
面對她們疑惑的眼神,他笑著解釋道:
“破而后立,不碎這一層樓,如何走一條獨特的修行大道?”
妄圖打造秩序,就必須先覆滅舊秩序,這是天道法則,亙古以來的變革都遵循這一點,廢墟之上才能重起高樓。
修行同理。
除非他永遠不踏足先天指玄,只要破境,就會跟每個修行者一樣,走著凝聚九重樓再抵達四境蛻凡的道路,只是他天賦更高,走得更快更猛烈而已。
唯有破碎,憑借自己的悟性以及對身體掌握嫻熟,徹底瓦解體內第一層樓。
“公子,你可能會殘廢……”司琴頓時驚恐。
“相信他。”姜錦霜轉身就走,站在樓梯前靜靜等候。
顧平安盤膝入定,閉目養神,于他而言,根本不算冒死一搏,自己有充足的信心。
時間緩緩流逝,他始終沒有動作,只是在熟悉體內的氣機一重樓,腦海里冥想演練,這次沒有試錯的機會,必須一擊則成,或者爆體而亡。
夜漸深,姜錦霜始終屹立樓梯,如一尊美輪美奐的雕塑。
她很清楚,能否走出平坦大路,就看這一步,否則突破蛻凡,也絕對逃脫不了拓拔洪荒的鐮刀。
足足過去一夜,翌日清晨,北遷氏族得到消息,秋霜籠罩兩州半之地,這已經是修行史最輝煌的豐碑之一了。
至于顧公子閉而不出,大抵是經受不住打擊,雖然他從不顯露驕傲,但如此強勢睥睨的武夫,心性再好,也難免會受挫,只要不影響接下來的大戰就行。
地下大殿,周遭昏暗,女帝閉目潛修,氣機凝聚的鳳凰在身旁翱翔。
自打婉兒提醒,她便著手苦修,萬一叛國者真敢挑釁,她勢必要極盡羞辱之能事,打得叛國者跪在地上爬不起來。
“陛下。”殿外傳來溫婉的嗓音。
女帝驀然睜眼,睫毛微微顫動,罕見有些緊張。
她調整呼吸,沉默數息,故作淡定地詢問:
“怎樣?”
軒轅婉兒語氣也如釋重負,低聲說:
“破境時異象紛呈,秋霜籠罩涼州全境,并州全境,小半個云州。”
女帝緊緊攥住的雙手悄然松開,反復問:
“沒了?”
“沒了。”軒轅婉兒說。
女帝緩緩起身,在殿內踱步,步伐極其優雅,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天賦真好。”她聲音輕快,可分明沒有半點憤怒。
伱在暖閣時驕傲什么呢?
螻蟻飛不過滄海,你憑什么敢侮辱朕?
你憑什么覺得朕心中會內疚?
你的底氣就是秋霜籠罩兩州半,你跟天賦高的修行者沒什么兩樣,你只是站得更高而已。
而朕呢?
獨自佇立于僅容一人駐足的權力之巔,笑傲天下,指點江山!!
女帝漫不經心道:
“愚者心懷期待,唯有朕早就知道他在嘩眾取寵,若他想要什么就能唾手可得,那天下還有道理可講嗎?”
“是,臣先告退。”軒轅婉兒趨行離開。
此事應該不會造成輿論風波,畢竟桂花宴后武帝城城主公然宣稱顧平安有望破境落雪,調起得太高了,導致大乾民眾過于期待,而今期待落空,第一反應絕非質疑陛下有眼無珠,世人以失望居多。
倘若沒有桂花宴五里路,一旦秋霜籠罩兩州半,那種驚天動地勢必會讓天下沸騰。
“朕要處理政務了。”
女帝眸中帶笑,沒必要苦修,給叛國者一萬個膽量,也不敢來挑釁她,畢竟秋霜和落雪可是斷崖式的天賦差距。
自從心態蛻變以后,開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那次受辱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不知道叛國者深受打擊過后,有沒有后悔不該將朕逼到仇恨極端?
客棧外。
“轉告顧公子,正事要緊。”
獨孤映月立在門閥,看向美艷絕倫的長寧殿下。
“有記載以來修行天賦第一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繼續閉門不出,老夫可要看輕了顧公子,大丈夫八尺之軀,莫要做女兒態。”
皇甫氏的族老語調不滿。
大戰將起,每天都要商議細枝末節,可做局之人謝絕會客,這怎么行?
關鍵是你的天賦已經讓世人妒忌,還有什么可惆悵的呢?
白眉老道等人屹立在遠處,他懷中揣著一本最珍貴的經文,正是五境之上的《黃庭內景經》,顧公子交代過了,只要踏入先天境就著手修煉,逆天而行。
“破境落雪絕對是杜撰,如果顧公子做不到,沒有誰能做到。”玄梅道姑一臉篤定。
陡然。
身邊的師妹清雪子抬起頭,她修煉至陰功法,師姐昔日亂點鴛鴦譜,說什么要跟顧公子陰陽調和。
正因為至陰至寒,她是最先感受到梧桐山圣地傳來的寒氣。
寒氣徹骨,山巔濃郁的天地元氣也逐漸變得冰冷。
“有雪。”清雪子精致的臉頰布滿駭然之色。
白眉老道疑惑不解。
剎那。
“天變!!”
一個老怪物驀然怒吼,隨即聲如洪鐘道:
“獨孤氏先天境之下,于空曠之地打坐修煉,立刻!!”
話音初起,無數強者瞠目結舌,直到上百個呼吸后,才察覺到天地元氣即將凝聚成雪花。
不是一片。
而是一片片啊!!
“打坐修煉!”
不假思索,吩咐族人趁機接受天地恩賜,也是顧平安的贈予的福祿。
大乾太祖皇帝猜測不虛,果然是最精純的意蘊元氣。
天地俱寂,當周遭變得寒冷,所有修行者毛骨悚然,汗毛根根倒豎,越靠近木質窄樓,整個人都要徹底凍僵。
“你的打顫什么?立刻修行!”姜錦霜冷冷盯著司琴。
司琴激動得雙腿發軟,聞言后知后覺,趕緊運轉氣血,可她嬌軀都籠罩寒霜。
公主府古老嫗等人立刻引渡氣機,足足十人護住司琴,勉強不至于凍成冰雕,這種精純的意蘊對先天境沒有多大裨益,最多洗滌心肺,但先天以下,則是潑天機緣,越靠近越受益。
司琴這臭妮子,僅一門之隔……
“沒心沒肺,喜于偷懶,還真讓她坐享其成了。”
古老嫗笑得合不攏嘴,她說話時卻是盯著窗外,眼神充斥著濃濃的震撼。
“長寧殿下……”
白眉老道心急如焚,在得到確認過后,趕緊安排道觀弟子跑進客棧,布置乾坤陰陽大陣護衛,每個道士都一臉感激,發誓終生效忠顧公子。
一片雪花墜落。
整個方寸之地,雪越下越大,緊接著蔓延小鎮。
雪團團簇簇如濃煙翻滾,武夫睜不開眼睛,滿耳呼嘯,潔白一塵不染的雪花能洗清世間污垢,一片雪花輕輕墜落在頭頂,精純元氣流淌肉身,整具身體搖搖晃晃,仿佛位于玄之又玄的秘境。
一位武夫凍得瑟瑟發抖,可氣血螺旋上升,竟一下子從氣血三重攀升到氣血五重,經脈筋骨都擴張一倍。
他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甚至都在像客棧方向磕頭。
十八歲遭受暗算,修為停滯,迄今二十年,他家境貧寒只能給貴人做車夫,積攢錢財購買藥材也無濟于事,他早已絕望。
萬萬沒想到,今日路過小鎮,卻能得到這樣的恩賜。
小鎮內外寂靜,雪似乎沒有停歇,而且越下越狂暴,地面甚至能踩出雪印,武夫們一腔慷慨,壯氣浩然。
這一刻,那個年輕人以凡人之軀,卻能比肩神明。
顧公子哪里用得著他們這些小人物,但這個人情,他們一輩子不敢忘卻。
諸多五境強者身心震動,肅穆久立,潛藏的中原門閥如喪考妣,這場雪就是庶民招攬人心的階梯,亦會給家族子孫帶來不可磨滅的打擊,自詡與生俱來的血脈天賦,通通都敗給了漫天雪花。
這一幕震古爍今。
大雪中夾雜著秋霜,霜霧籠罩整個涼州小鎮,元氣漩渦出現在木質窄樓上方。
司琴破境了。
先天指玄。
她比任何人都帶來得輕松,就閉著眼驅動氣血體魄,卻一下子衡越四個小境界,毫無窒澀,體內凝結成一重樓的時候都沒停止,還在匯聚第二重樓的雛形。
“老身都服了……”
古老嫗搖頭失笑。
姜錦霜笑意淺淡,最開心的莫過于他的嘗試成功了,任何阻礙都難不倒他。
“我突破金剛境七重啦!”
司琴驀然睜眼,還暈暈乎乎,眉飛色舞地向大家炫耀。
“再看看。”姜錦霜睥睨她。
司琴內視,卻發現體內多出兩重小樓。
“我……我指玄二重了?”她張著嘴一臉茫然,隨即眼睛瞇成月牙狀,笑嘻嘻道:
“哈哈哈,我蹭公子的福祿,我比公子還高一個小境界!”
“這倒是。”古老嫗會心一笑。
當然了,公子一根指頭就能掀翻這妮子。
姜錦霜踱步到窗前,安靜欣賞漫天大雪,她在商州郡城見到顧平安的第一眼,從未想過這個男人能走到這一步。
并州平原。
數萬黑甲鐵騎如潑滿墨水的浪潮緩慢涌動,風聲忽然緊了,冷瑟的北風變得刺骨,帶著嘯聲從山林擦過,紅色的西蜀旗幟獵獵作響,扛纛者臂力驚人險些都握不住旗桿。
主將武侯拉下面甲,抬頭凝視著天際,臉龐肌肉輕微抽搐,亦如他跳動的心緒。
久經沙場的老將也難以遏制興奮,在馬背上吹起了沉渾的犀角號,號聲遠遠揚播,層層相疊,八萬鐵騎整齊劃一勒住馬韁。
“兒郎們,下雪了。”他振臂高呼。
八萬疲憊的將卒面面相覷,有人問道:
“是顧公子突破嗎?”
武侯大笑:
“舍他其誰?”
“記住他的名字,西蜀顧平安。”
聲音傳至四方,大雪悄然而至,來得快下得猛烈,數萬武夫在號令兵的督促下靜坐修煉,片片雪花墜落在鐵甲,掉在腰間刀鞘。
大雪滿弓刀。
西蜀朝歌城。
“遺憾是常態,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張太岳倒是看得很開。
賈似真神色難免有幾分失落,隨即輕笑道:
“也對,月滿則虧,過猶不及,真墜落一片雪花顛覆修行秩序,那突破蛻凡境之時,又該是什么異象?”
陡然。
九重宮闕傳來三聲鐘響,大內高手齊齊走出內宮,其中相熟的佝僂老太監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二老身邊,顫聲道:
“張相,趕緊頒布通告,先天境之下的武者準備迎接大雪。”
張太岳眼皮子微顫。
連這位西蜀裱糊匠都驚駭得難以自持。
賈似真瞳孔驟縮,不可思議至極,大聲道:
“落到西蜀?”
“是。”老太監嗓音嘶啞,這種天賦已經讓人生不出妒忌,完全是高高睥睨整座修行大山。
正震撼間,十九巷藏書樓的襕衫老人傾巢而出,親自去催促朝歌城武夫,一道道如淵似海的氣息穿梭于大街小巷。
“今年的第一場雪,他為世間普通人劈開一條天門。”
張太岳嘴角含著笑意。
“太驚艷了。”賈似真由衷稱贊道:
“當他走出神都詔獄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黯然失色,公主殿下何其英明,她拯救了一個什么怪物啊。”
堂堂一國國師毫不吝嗇溢美之詞,蓋因一場雪落到西蜀,簡直妖孽到令人發指。
“這一天,貧苦人家也能目睹天地元氣。”佝僂老太監慷慨激昂。
沒錯,世間九成的百姓從來沒有見過天地元氣,也無法感受。
能夠突破到先天境界的,甚至不足一成,未到指玄,無法牽引天地元氣。
春雷始鳴,夏蟬天籟,離他們更是遙不可及。
至于各大圣地,尋常人能一窺風景嗎?就連相對世俗的神都書院,普通人也無法踏足。
天地元氣到底是什么?
九成蒼生不明白。
這一天的意義太大了,顧平安讓貧苦武夫看到風景,擁有追逐前進的動力,如果道德高閣的圣賢備受贊美,他的貢獻卻遠超圣賢。
半盞茶的時間,大雪如約而至。
朝歌城百姓近乎瘋狂,自打他們記事以來,從未見過秋天落雪,緊接著顧公子破境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所有民眾都熱血沸騰,在大雪中歡呼雀躍,稚童手持炮仗來回奔跑,坊市間鑼鼓喧天,有情調的男女撐著傘在雪中漫步,總之朝歌城喜氣洋洋。
“我的眼疾好了!”
有讀書人熱淚盈眶,激動得差點暈過去,常年手捧書卷伏于桌案,他視線越來越看不清,可剛剛兩片雪花恰好落在眼睛上,他竟然能看到遠處老嫗手里的串珠,還能數清有二十顆珠子。
“我的咳嗽也好了。”
“老頭子的老寒腿竟然不痛了……”
“這雪花是神物嗎?俺久病不愈,站著都腰桿疼,現在怎么站得筆直。”
不少民眾喊得嘶啞,越多百姓捧著雪花如獲至寶,甚至有漢子竊竊私語,說要回家看看能不能雄起,向夫人大展神威。
他們不知,但很多武夫卻一清二楚,最精純的天地元氣,治愈小病小疾再正常不過了,它最讓人驚喜的是,好像能改善根骨竅穴。
“我沖破玄關了!!”
一個婦人喜極而泣,許多錯過年紀沖脈閉塞的百姓,借著雪花精純意蘊,直接打破南墻,從此往后也是氣血武夫了。
這恐怕是世間最奇妙的景象。
昔日顧公子為求開脈頒布懸賞令,竭盡全力爭取平常人稀松尋常的東西,最后憑借北海花瓣一舉邁入武者境界,而今他不圖回報,輕松彌補了很多人的遺憾。
盡管打破玄關后也止步氣血境,但不可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如愿以償是世間最美的詞匯。
而這一切,全是因為顧公子。
太白樓。
姜宴臣滿臉陰沉,整座都城的狂歡與他無關,太過憤怒導致臉龐都隱隱扭曲,潔白的大雪刺痛了他的雙眼。
一場雪,攫取了多少聲望?
倘若世間能有集齊信仰之力的修行手段,顧平安怕是一躍成為圣人。
毋庸置疑,他不僅是西蜀武夫的恩人,更是大乾百姓狂熱的崇拜對象。
這場雪既然落到了西蜀,一定籠罩了至少八州之地。
“為什么?”
“公主府長寧憑什么?”
“姬扶搖放虎歸山,她是煌煌青史最受矚目的昏君,她為何會這樣愚蠢?為何不讓他死在天牢?”
謙謙君子姜錦臣徹底失態,歇斯底里地咆哮。
事實上,整個西蜀輿論都很難接受女主乾坤。
況且有大乾女皇這個鮮活的例子,盡管長寧慧眼識珠,但西蜀長期在夾縫中求生存,導致蜀地百姓性情暴戾,而他們篤定女皇執政手段柔和,與蜀地風氣背道而馳。
就算顧平安能創造奇跡,長寧想勝出也是不可能,她不得民心,蜀地本就只有三州,一旦失去民心,就等于滅國。
但今天過后。
一切都變了。
武夫承顧平安人情,他們也有家人朋友,口口相傳之下,公主府民心就有了,只要不是白眼狼,就一定會偏向公主府。
在民心層面,長寧竟然一躍居上。
這叫姜宴臣怎么冷靜?
“她只是做對了一件事而已。”
“她就只是拿一個俘虜去交易,難道她真是天命眷顧之人?”
姜宴臣憤怒難消,如果在朝堂、父皇心意和背后力量層面再不能碾壓公主府,那就非常危險了。
御花園。
“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
蜀帝仰天長嘆,這場雪無疑很美,已經下了一炷香時間還未偃旗息鼓,雪花墜落在瘦骨嶙峋的臉龐,雖能洗滌肺腑,卻改變不了他凋敝病軀,十萬大山最毒的蠱蟲無藥可救,神仙降臨也改變不了。
“朕多希望朕也在歡呼的人群中,百姓開心,朕也歡喜。”
蜀帝突然遙望著亡妻陵寢方向,邊咳嗽邊笑道:
“你生前最愛冬天,可你總是抱怨一年又一年沒有落雪,你應該想不到,你的女婿以一己之力,締造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可朕高興不起來,別怪朕自私,霜兒她們得民心,朕那三個嫡子怎么辦呢?朕再不絕情,朕怕三子被你女婿徹底玩死。”
兩儀殿。
女帝興高采烈,批閱著野士大儒的文章,倒不是內容華麗,而是字里行間透著對皇權的歌頌,很明顯他們養望夠了,桂花宴結束就迫不及待想在朝堂謀取一官半職。
“只要有真才實學,朕必定重用,爾等不屈服門閥氏族,至少在風骨方面不容置疑。”
女帝輕啟紅唇,自言自語。
下次科舉扶持一批寒門庶子,就讓這些大儒傳道授業解惑,肯定會形成利益團體,雖說完全不足以跟門閥官員分庭抗禮,但至少能制衡一二。
“朕不是明君,誰是呢?”
正說著。
“姬扶搖!!”
一聲厲叱。
這并非母后的聲音。
而是……
太皇太后!
深宮潛修十三年之久,修為高于書院夫子,她老人家竟然入世了。
“祖母。”女帝驚疑未定,起身相迎。
一位白發蒼蒼九十多歲的老嫗拄著拐杖,太后站在旁邊,雍容端莊的臉頰籠罩著陰霾。
世人早已遺忘這位太皇太后,事實上她老人家從來不追求世俗聲望,朝堂上袞袞諸公都以為她早就駕鶴西去,只是秘不發喪罷了。
今天,她走出地下秘境。
只為一件事。
“姬扶搖,要下雪了,你知道嗎?”太皇太后皺紋密布,眼神卻凌厲至極。
女帝頭暈目眩,絕美玉頰蒼白無血色,沉默許久后,艱難地問道:
“是叛國者?”
“叛你就是叛國?”太皇太后驟然質問。
女帝難堪至極,低頭不接話。
她并非畏懼祖母,只是祖母在皇室威望太高,況且皇祖父之妻,父皇之母,這個身份拿到外界,足以震懾得群臣噤若寒蟬。
“回答我!!!”老嫗聲音滾滾。
“是。”女帝擲地有聲。
老嫗笑了,笑得陰寒至極:
“你這一脈就你一個嫡系,真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啊。”
“你知道嗎?五境之上只需要兩件東西,那就是天賦悟性,最高處有延壽之法,而你親手拋棄的男人,只要按部就班的修煉,他就能給我,給你,給皇室帶來延壽的秘法,你喜歡擁有無上權力,只要信任他恩寵他,你這個皇帝都做到一百歲,一百五十歲!!!”
太后心驚肉跳。
延壽秘法,這是常人根本無法拒絕的誘惑,原來五境之上,只要天賦悟性絕巔,就能摸索甚至竊取天地本源化作壽命。
看來拓拔魔頭也隱隱猜測到,所以迫不及待要啃噬顧平安。
女帝玉頰冰冷,幾乎是錐心刺骨之痛,壓抑著憤怒道:
“祖母,他就是一條白眼狼,永遠養不熟,就算對他千好萬好,他也會反咬一口,孫女從不后悔拋棄他,也始終堅信自己的判斷。”
太后內心喟嘆。
扶搖就算做錯任何事,皇室也不敢廢黜她,雖說鎮南王也是太皇太后的嫡子,可老人家從來只喜歡先帝,極其厭惡鎮南王。
“這是第一次警告,我不想再走出地底秘境了,好自為之。”
老嫗轉身就走,片刻如青煙散去。
過了許久,女帝慢慢閉上鳳眸。
“一步錯,步步錯。”太后再沒有謾罵的心思,抬頭看著天穹。
這場雪下到神都。
何等的蓋世天賦啊?
連太皇太后都為損失這樣的人才感到痛惜。
“朕沒錯。”
女帝面無表情,她最害怕的一幕就這樣展現出來。
雪花飄飄,天仿佛裂開了。
一場又一場大雪從蒼旻深處緩緩飄落,層層疊疊地覆蓋在殿檐宮闕上,并且搖曳著落在女帝的青絲,黛眉,紅唇,乃至心臟。
是的,心臟。
女帝凝視著漫天大雪,感到整整幾個冬天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她的心上。
否則,她的心頭何以變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涼?
她原本以為自己不在乎,甚至做好了雪花墜落的最壞打算,可當真親眼目睹,那精純意蘊剎那間讓她情緒崩潰。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她重回那個細雨蒙蒙的傍晚,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說出“犯舞弊罪,秋后問斬”這句話。
太后掌心接雪,眸光迷惘,冰涼的觸覺卻讓她心如刀絞。
女帝緩緩低下頭,指尖涌出氣機掃落臉頰的雪水,這是叛國者的恩賜?她壓根不屑觸碰。
從暖閣那一天起,她就跟叛國者誓不兩立,無論發生任何情況,她都要踩踐這個膽敢侮辱玷污她的惡獠。
“為何每次都要來惡心朕!”女帝雙眸通紅,痛苦得心臟驟緊,每一片雪花墜落都像一個個巴掌打在她臉上,仿佛無聲嘲諷她。
太后沉默離去,無意于去問她有沒有心痛后悔,桂花宴后說這樣毫無意義,原本這一場雪只為她而下,如今這番前所未有的盛景卻成了羞辱她的利器。
雪還在下,整座神都城轟然沸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