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悄無聲息,寂靜得讓人頭皮發麻。
無數視線凝望著通往山巔的紅綢階梯,顧平安走得不急不躁,他從來都是這樣冷靜克己,可這一刻,無論是誰都在仰望他。
也許未來某一天,他終究難以抗衡千年門閥,甚至扶持長寧公主登頂儲君都是一種奢望,他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他的血肉堆疊在拓拔魔頭的餐盤。
但此時此刻,他宰治了桂花宴!
人生在世,有這么一個輝煌的瞬間,死亦無憾!
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帝靜靜屹立窗前,她似乎有些緊張,鳳眸怔怔盯著山巔沉沉霧靄,直到聽見腳步聲,她刻意擠出一個矜持自然的微笑,輕聲道:
“請進。”
顧平安一動不動,若非陳教習的人情債,他不可能來到這里。
隔著暖閣,他漠然道:“說。”
女帝表情微僵,深呼吸一口氣,邁著優雅細碎的步伐走到門前,推開了暖閣半扇門,隨意道:
“顧愛卿,君臣沒有什么好避諱的,朕早就想和你私下談談了。”
顧平安突然笑了,冷聲道:
“你是厚顏無恥還是聽不懂人話,從你嘴里說出顧愛卿三個字就是侮辱我。”
女帝繃著臉頰,半點笑容也無,她自統御以來,甚至從小到大,就沒有人敢這般當面辱罵她。
這一刻,她極擅隱忍,霎時間恢復了明艷端莊,慢條斯理道:
“伱煞費苦心做局,就算如愿以償,梧桐山圣地的主人也是北遷氏族,你至多分到幾里山脈,一無所有憑借謀略向整座天下攫取利益,朕承認,你顧平安很了不起。”
“你可以跟朕做個交易,朕賜你兩倍價值的東西,你推翻這一局。”
“顧平安,念在君臣之情,看在泱泱百姓的份上,你也該理智一些,戰爭失控,你跟朕都是青史罪人,何必呢?”
“你也不希望十九州百姓仰天怒罵,顧平安是畜生敗類吧?”
顧平安面無表情:
“無所謂,在社稷帝王嘴里,我早就是畜生敗類了。”
女帝直視著他的雙眸,一字一頓道:
“朕有愧于你。”
“朕確實做錯了,但你要知道,朕當初想著給你擬定謚號,給你建廟立碑,在這件事上朕沒有壞得徹底,換做姜錦霜身處朕的位置,她也會這樣做,若朕是蕞爾小國的公主,朕也能孤注一擲,你不過想讓朕下罪己詔,朕滿足你。”
“你只要愿意妥協,朕現在就下罪己詔。”
話音落罷。
顧平安漸漸不耐煩,沉聲道:
“我不是來聽你廢話,你究竟是剖明心跡還是謊話連篇,我不在乎,別說是罪己詔,你就算從皇城跪到神都城門,我也不可能妥協。”
閣內檀香裊裊,氣氛降至冰點。
女帝雪白臉頰慢慢漲紅,厲聲道:
“若非為了社稷著想,你能跟朕這樣說話?你還真指望朕下跪,人格尊嚴掃地殆盡,永遠不可能!”
“朕千錯萬錯也是帝王,你到底怎樣才能善罷甘休?”
“聽好。”顧平安強忍著厭惡的情緒,寒聲道:
“退位自貶為庶民,我要你親身體驗一下理想碎裂的滋味,你知道十五年的努力心血被無情踐踏有多屈辱嗎?恰好你懂事起就夢想著統御社稷,如今也有十五年,往事一筆勾銷。”
“你也配?”女帝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精致絕倫的玉頰隱隱猙獰,如擇人而噬的鳳凰。
“為什么每次朕誠心道歉的時候,你都要激怒朕,你給朕記住,朕永遠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你生出羽翼了你以為你能撼動朕的位置?”
“拭目以待。”顧平安反倒平靜下來,繼而說道:
“看你這樣子朝廷也不敢出兵,你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
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
女帝怒火中燒,渾身氣機涌出,國運龍氣浩浩蕩蕩,在廊間形成一條簾幕。
顧平安一言不發,右袖劍意滾滾,掌心轉瞬顯現北海神劍。
宛若晴天霹靂。
氣機在山巔碰撞。
平原剎那如墜冰窟。
“圣人!”
太后心如死灰,厲吼了一聲。
姜錦霜心口痛楚蔓延,臉頰毫無血色,九張機和獨孤映月等人迅速靠攏宮輦。
氛圍肅殺!
無數人心驚膽跳,還沒半炷香時間,就要演變成了殺戮?
一旦利益團體的核心死在閣樓,徹底撕破臉,太后絕對難逃一死,女皇背負弒母罪名,肯定會被朝堂宗室廢黜。
“冷靜……”軒轅婉兒翕動嘴唇。
閣樓廊道,女帝拖曳著五尺鳳裙,整個人高貴大氣,冷聲道:
“拔劍!”
渾身氣機如洪水決堤,徹底淹沒方寸之地,紫金之氣籠罩席卷,逼得顧平安發絲漫舞。
“給朕拔劍!”
“你引以為傲的劍意呢?你在五里路橫行霸道的武力呢?在朕面前,你連劍都提不動,你怎么敢說出讓朕退位這兩個字?”
女帝步步逼近,似乎察覺到自己情緒失控,很快收回氣機,只留一條簾幕。
“朕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只能一次次針對你,朕誤入歧途,你確實驚艷了朕,你要什么補償盡管開口。”
“你果斷拒絕北莽的拉攏,證明你還心系中原大地,朕是中原之主,只要你回來,朕能賜你完整的《鳳凰六變真經》。”
顧平安盯了她許久,突然搖頭失笑。
望著滿是譏諷的笑容,女帝深感羞辱,記憶的漩渦一下子把她拉到金鑾殿殿試,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懷念那一雙清澈敬畏的目光,更欣賞那個一無所有的讀書郎,如今的抗拒仇恨令她無比疲憊。
她無法理解對方。
皇帝都當面認錯了,都愿意給予補償,他還在倔強什么?
“朕想清楚了。”
女帝輕啟紅唇,緊接著遲疑許久,而后緩緩道:
“你若愿意效忠朕,朕保你逃離拓拔魔頭的殘殺,也保你在門閥圣地圍剿下有一條活路。”
“朕想過了,朕再英明神武,百年后也是一抔黃土,鎮南王等嫡脈宗室覬覦至尊寶座,但朕的江山不會移交給外人,只會留給朕的子嗣。”
“顧平安,絕對效忠朕,待十年后,你可以入贅皇宮,你的孩子會繼承帝位,你跟隨著朕,你將無比輝煌璀璨,你顧家一脈世代貧窮,而你的子嗣將統治天下,你往后余生對朕忠心耿耿,朕的權力只會留給朕跟你的孩子。”
說完,女帝偏過頭去,她考慮許久,很清楚拿什么籌碼能夠喚動固執倔強的叛國者。
其實這也是她未來要面臨的問題。
連大乾太祖皇帝都只活到九十七歲,她不認為自己能夠長生不老壽命綿長。
總得立嗣,可縱觀煌煌青史,誰能般配她?
沒有。
其實她也看不上叛國者。
但叛國者身世清白,沒有家族牽絆,連她都不得不承認,其天賦謀略還算不錯,眼下要讓他回心轉意,只能給予最大的誠意。
況且她少女時就迷戀劍道,若子嗣能繼承叛國者的劍道資質,那再好不過了。
誓死效忠十年,她滿意了,定會讓他入贅宮廷。
原以為對方會欣喜若狂,亦或故作考慮實則激動難抑,最后跪下謝恩。
然而。
顧平安在笑,笑意森冷,像是觀賞一個戲伶自娛自樂。
“你別侮辱我。”他說。
女帝瞳色驟冷,心臟劇烈抽搐了一下,羞憤暴怒席卷五臟六腑,她扭頭盯向暖閣角落的銅刻,滴答滴答聲仿佛尊嚴流失殆盡。
侮辱?
這是侮辱他?
從前再大的憤怒她都能承受,可侮辱兩個字,她幾乎都要窒息。
“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有史以來最榮耀最光彩的女主乾坤,寵信你一個卑賤草民,你覺得是侮辱?”
“你碰朕一根手指,你就是在玷污朕!”
女帝嗓音冰冷徹骨,鳳眸深處暗藏殺機。
顧平安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是反問道:
“扯掉帝王光環,論容貌論品行,你哪點比得過長寧殿下,你給她提繡鞋都不配。”
女帝也笑了,從這一刻開始,姓顧的就是她最仇恨最厭惡的人,一場談判竟然將尊嚴放在地上被他踩踏。
隔壁的宮婢瑟瑟發抖,難以想象有人竟敢這般侮辱圣人,圣人本就美到極致,國運龍氣加身氣質尤其尊貴不可攀,給你開出這樣前所未有的誘惑竟然不知好歹,這種人狂妄到無可救藥了。
女帝絕美臉頰再無任何情緒漣漪,一步步走進,直視著他的臉龐,波瀾不驚道:
“朕直接告訴你,拋棄你,朕一點都不后悔。”
“蒼天再給朕一次重來的機會,朕還是像丟垃圾一樣將你踹出金鑾殿,但朕會將你活活掐死。”
“你想逼朕現在殺了你?你想逼朕背上弒母的罪名?在朕心里,你永遠就是無恥陰暗的蛆蟲,你以為你現在風風光光?在朕面前,你永遠拔不出劍。”
“朕本來可以給你十個耳光,但朕不想玷污手掌,你拿什么在朕面前蹦跶?朕不怕告訴你,朕會暗中資助澹臺氏,朕要讓你和姜錦霜死在朝歌城。”
話落拂袖撤回氣機簾幕,指著山間階梯歇斯底里道:
“滾!!”
顧平安始終無動于衷,只是平淡道:
“姬扶搖,總有一天你會跪在九重宮闕。”
女帝獰笑,俯瞰著烏泱泱的平原,斬釘截鐵道:
“圣諭,朝廷籌備兵馬,阻擊西蜀八萬鐵浮屠,擬旨昭告天下,顧平安叛國,大乾顧姓因他而恥!”
轟隆隆!
猶如平地起驚雷。
無數人眼神駭然,不寒而栗。
何止是談崩,儼然不死不休啊。
他們注視著緩慢走下山巔的年輕人,又遙望著華麗高貴的身影,心中陡生一種無力感。
究竟談了什么,會鬧到這種程度?
“遵旨!”首輔聞人守禮聲若洪鐘,滿朝袞袞諸公心神放松。
他們差點以為圣人會下罪己詔,屈服于這一局,然而雖是女主乾坤,這種永不妥協的魄力簡直驚人。
無論結果怎樣,泱泱大國偏偏就是不會向惡勢力低頭!
“造孽!”太后臉色難堪至極,最后那句“擬旨叛國罪”簡直斷了回頭路。
非但不下罪己詔徹底還別人一個清白,反倒還按上叛國者昭告天下,愚蠢糊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姬扶搖!”姜錦霜眸光冰冷,包括司琴等人都氣憤到極致,叛國罪昭告天下,這個女人簡直丑惡透頂。
一片死寂的平原,暖閣氣氛同樣壓抑。
女帝坐在妝臺,鳳眸通紅溢滿了恨意,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惡心,竟然向一個卑鄙小人提出那樣的要求,簡直玷污了自己的靈魂。
“朕把自己最好的東西賞賜給你,你拒絕了還要侮辱朕,你以為你真有本事跟朕并肩而立?若非擔憂母后性命,朕能將你碎尸萬段!!”
“你憑什么?”
女帝的眼里再沒有半點悔意,她都卑微到這種地步,換來的卻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