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樓。
姜宴臣雙手撐著欄桿,一身紅袍織繡山水畫,他的心情亦如衣裳般熱烈而張揚。
“王爺,不出半天,朝歌城都會知道你是幕后主使。”
身后站著一個美鬢飄飄,灰色僧袍的謀士。
姜宴臣反笑了一聲:
“本王光明磊落,不遮不蔽。”
“牽姻緣線何錯之有?普天之下誰能以此詰責本王?”
“不像某個暴躁拙劣的武夫,授意死士暗殺,事敗后老老實實送上一車藥材,丑態畢露,無能盡顯!”
僧袍謀士莞爾。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他們懷疑就是二皇子,很符合其急躁的性子。
姜宴臣俯瞰著長街,悠悠道:
“你一個出身卑微的庶民能迎娶澹臺氏嫡女,也算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做人要學會知足。”
“你若嫌棄尚書之女不夠美艷不夠溫婉,再挑一個鐘意的,這是澹臺氏最大的誠意。”
“從此倒懸山澹臺氏給你撐腰,曾經高高在上將你逼出金鑾殿的衣冠士族,往后也得恭敬稱一聲顧公子。”
僧袍謀士遲疑半晌,低聲道:
“他應該會拒絕。”
姜宴臣面無表情,也許是早有預料,他并不惱怒。
“抗旨不遵?重則身死。”
“當然,父皇絕不會因為單單抗旨就冤造殺孽,這太殘暴了,況且顧平安本就是輿論風暴里面的人物,父皇也不想遭受口誅筆伐。”
“那就只有一條路,公然違背帝王意志,既然君令都管不到他,那蜀國沒有他容身之地,天高任鳥飛,終生別再踏入蜀地。”
略頓,姜宴臣笑著說道:
“他走了,就對本王沒有威脅了,有朝一日異地相逢,也許能同飲一壺酒。”
僧袍謀士撫須而笑。
真正的陽謀,手段堂堂正正,明知是坑,不得不跳。
“本王希望他能附庸母族,但也想瞧瞧一個庶民究竟能驕傲到什么地步。”
闕臺安靜得像空山幽谷。
宮婢內侍面如死灰。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顧公子迎娶澹臺女,那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公主府被圣人摒棄了!
“殿下,臣告退。”
禮部侍郎不敢久留。
顧平安接住圣旨,看了一眼冰冷至極的姜錦霜,隱約能察覺到殺機醞釀,他走過去低聲道:
“殿下,遏制住自己的情緒,天塌不了。”
姜錦霜緩緩閉上眼眸,她近乎失控,但聽到這句話,仿佛一陣風讓她歸于平靜。
顧平安一如既往地冷靜,步伐穩重,朝著大殿而去。
司琴渾渾噩噩,麻木地跟著步伐。
公子娶澹臺女,公主府怎么辦,抗旨不遵,公子怎么辦?
殿內陷入冗長的死寂,窗臺風鈴輕微作響。
“遵從詔旨,本宮不會有任何怨言,真的。”
姜錦霜打破壓抑的氣氛,她的嗓音很冷很輕,卻很堅定。
她直直凝視著顧平安,繼續說:
“我一直以來都心懷愧疚,是我讓你卷入漩渦。”
“那天我準備了很多交換籌碼,只是先拋出裴擒虎,實在沒想到姬扶搖竟然答應了,其實我所能給的肯定比不過政事堂,如果晚幾天,我沒有那么焦急,張相張太岳或許也會出手。”
“命運截然不同,你不必綁在沉舟之上,你會擁有很多選擇……”
“殿下!”顧平安斷然截住她的話語,沉聲道:
“我當初那么狼狽受到萬眾唾棄,是你帶來了一縷陽光,我很喜歡待在公主府,也從未想過其余選擇。況且你為何覺得眼下這點坎坷都算絕境?”
姜錦霜一言不發。
無論抗旨還是成婚,她都不能接受!
“本宮立刻找父皇要個說法,何以偏袒至此?!”
“殿下!”顧平安攤開圣旨,語出驚人:
“你把澹臺嫡女這四個字換成長寧公主,能想通么?”
“本宮?”姜錦霜猛然轉身。
司琴一臉震駭。
“詔旨明面上在逼我,內里卻是讓你做選擇。”
“看穿這一點,你再想想自己該怎么做。”
顧平安條理清晰。
“本宮愿意。”姜錦霜脫口而出,似乎覺得不對,撩起散亂的青絲掩飾自己的失措,一臉無謂說:
“婚姻只是表象,以前怎樣以后還是怎樣。”
顧平安望著她美到驚心動魄的臉頰,斬釘截鐵道:
“暗藏的利刃就在這兒!”
“依照禮法繼承制,殿下一旦嫁作人妻,就剝奪了儲位繼承權,在你沒有執掌大權、沒有顛覆規則的能力之前,你只能妥協。”
“爭奪皇位,本就是幾只蠱蟲不斷蠶食吞噬,最后只留下最強大的毒蠱,無論它是哪位皇子,都符合姜氏、澹臺氏的利益,而殿下永遠是澹臺氏的眼中釘。”
“陛下是蜀國君王,也是你的父親,他只是覺得你毫無勝算,他想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讓你及時抽身遠離蜀國。”
姜錦霜眸色恍惚,既震驚又覺匪夷所思,只能久久無言。
御花園。
晚春時節,蜀帝卻披著厚厚的鶴氅,拄拐慢行。
昔日孑然一身殺穿十七座蠻山的蓋世梟雄,如今遭到病魔無情地折磨,瘦到只剩皮包骨,脖頸里面隱約可見幾只淺色小蟻,氣息斷斷續續。
他身邊跟著一個其貌不揚皮膚黝黑的老人,若是擼起袖子手拿鋤頭,任誰都覺得他的鄉野農夫,而非名震天下的毒士賈似真。
“陛下,長寧公主來了。”老太監輕語。
片刻。
姜錦霜冷冰冰走進御花園。
“他要么迎娶澹臺女,要么娶我?”
她直截了當問。
蜀帝佝僂著身子咳嗽一聲,反而看向身邊:
“國師,他很厲害,姜宴臣比他差太多。”
賈似真低頭,不敢接這句話。
能猜到陛下真實用意的,朝堂不過五指之數,而身處險境非但臨危不亂,還能迅速揪出暗藏機關,顧平安非常可怕。
而他僅二十歲。
“怎么,朕的寶貝女兒下嫁給他,他敢不答應?”
蜀帝接過太監遞來的雪白蓮子,吞咽后勉強能多說一會話,他笑著說道:
“暫且不提尊貴的身份,霜兒,朕雖不喜江湖好事者排出的胭脂榜,他們憑什么妄議朕的女兒,但每一年你都是榜首,容貌氣質冠絕世間,配他顧平安綽綽有余了。”
姜錦霜寒聲道:
“父皇,你應該知道兒臣話中之意。”
蜀帝臉龐笑容逐漸消失,歪歪斜斜走了兩步,喟嘆道:
“朕如今徘徊于尺寸之地,即將老死于宮闕之中,朕多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們很年輕,天地之大隨意闖蕩,朝游碧海而暮蒼梧,問奇于名山大川,看遍秋月春風,世間美景盡收眼底……”
蜀帝再度彎腰劇烈咳嗽,蓮子失效,聲音也愈加渾濁嘶啞,顫聲道:
“是的,要么娶你,要么娶澹臺女,沒有第三條路……”
“他敢違抗圣旨羞辱澹臺氏,朕不保他,你覺得澹臺氏會怎么做……”
“朕……朕疲憊了。”
說完在賈似真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離開。
姜錦霜正要追上去。
“殿下,請回。”老太監攔住她。
翌日。
兩儀殿外。
金奎躊躇了好一會。
明知陛下極度厭惡聽到“顧平安”三個字,也下達命令別再關注,可現在是一條重磅消息,再過兩天就會傳遍天下,知情不報乃是嚴重瀆職!
宮婢走了出來,小聲說:
“陛下問,是關于卑鄙的叛國者嗎?”
“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金奎緘默,重重頷首:
“捷報。”
“覲見吧。”宮婢說。
金奎趨行入殿。
女帝正在翻閱奏章,頭也沒抬道:
“先想清楚,別破壞朕的心情。”
金奎深呼吸一口氣,鏗鏘有力地匯報:
“西蜀姜宴臣向朝廷提議一樁婚事,顧平安迎娶澹臺嫡女,那位病虎下了圣旨,婚約板上釘釘。”
“顧平安只有兩條路,背叛公主府屈服于澹臺氏或者抗旨不遵,后者下場要么驅逐,要么打入天牢。”
話音落罷,女帝緊緊攥住筆桿子,指節發白,片刻后又抬手輕輕撥弄發梢,激昂的情緒無法克制。
“再重復一遍。”她說。
金奎低頭,又匯報一次。
女帝完美絕倫的臉蛋展露一抹笑顏,亦如窗外灼灼綻放的牡丹。
“他如草芥般低賤的出身,能娶到澹臺氏嫡女,也算祖墳冒青煙!”
女帝聲音透著戲謔,隨意揮袖道:“退下吧。”
“遵命。”金奎恭敬告退。
宮殿沉寂了很久,女帝嘴角微微翹起,再也控制不住得意之色。
“朕要跟母后分享喜悅。”女帝抬起雪白下巴。
“喏。”宮婢登時前往慈寧宮。
一炷香時間,太后姍姍來遲。
聽到蜀國病虎擬定的圣旨內容,太后微微愣神。
“母后,無論叛國者怎么選,都會證明朕的眼光無比卓越,世人全部誤解了鳳凰臨巔者!”
“他要是迎娶澹臺女,誰有眼無珠?誰鼠目寸光?是姜錦霜!她所謂的信任,全部給了白眼狼,回過頭還要反插一刀,她是徹頭徹尾的笑話!”
“當初朕拋棄他,證明朕英明果決,千古明君獨有的非凡魄力!”
“如果朕悉心扶持他對抗朝堂勢族,一旦遇到生命威脅,他絕對毫不猶豫地背叛皇權,投入勢族的懷抱,狠狠打朕的臉!”
女帝越說越激動,笑吟吟道:
“他抗旨不遵,眼里沒有王法的逆徒,那就一定會被驅逐,大乾棄子,又被西蜀拋棄,所以朕當初做錯了嗎?”
太后竟一時語塞。
只從結果來說,確實沒錯。
“詭辯!”她冷叱。
女帝在殿內優雅邁步,裙尾輕輕飄揚,風輕云淡道:
“當然,他還有一條活路。”
“屈節以事蠻夷!祈禱十萬大山派遣說客,茹毛飲血的野人空有蠻力而無智慧,肯定很欣賞這種一肚子陰謀詭計的狡詐惡徒!”
“能夠背叛生他養他的大乾,也能背叛整個中原大地,死心塌地成為蠻夷走狗,也許還有重新崛起的機會。”
“扶搖,過分了!”太后眼含薄怒。
“過分?”女帝冷笑:
“他殺皇宮內侍,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栽贓陷害朕的名譽,怎么沒想到自己做得太過分?”
“如今,他縱然在大乾邊境跪十天十夜,國門不開!!”
太后毫不隱諱,盯著她直言道:
“你越貶低痛罵,無非是心中一種情緒驅使,你害怕他崛起,害怕自己陷入悔意?”
女帝不露痕跡地避過視線,只是笑著譏諷:
“現在誰在后悔,恐怕是姜錦霜吧?無論遵不遵旨意,世人都會恍然大悟,原來鳳凰臨巔的那位明君,從來就沒錯。”
太后柳眉微顰,思索了很久,幽幽道:
“哀家覺得,話別說太滿,等到塵埃落定,再慶祝也不遲。”
她始終覺得此事反常,蜀帝不至于糊涂絕情到打壓公主府,那個擋在他前面赴死的女人唯一的孩子。
如果單純厭惡顧平安,絕不會是賜婚的方式。
“那就拭目以待!”女帝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