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細雨飄飄。
馬車駛出朝歌城。
顧家村的習俗都是清明節提前三天掃山掛紙,顧平安蹲在一方曠野,往地上灑了幾杯黃酒,呢喃自語道:
“孩兒不孝,不能回鄉掃墓,舊墳覆新土,也不知何時。”
燒完紙錢,他靜立了很久很久,而后沒有回府,卻是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田野中。
司琴撐著油紙傘跟在身邊。
“究竟哪一步錯了?”
顧平安沒有頭緒。
看過那么多本關于鳳凰的典籍筆錄,他的腦海里有清晰認知,他近乎將法訣推演到了極致,更找到了脈絡,嘗試過九十九次,為何皆是失敗?
摸到的門檻是真的能通過這扇門嗎?
雨滴啪啪地打在傘的邊緣,一只蝴蝶落在司琴的玉簪上。
“公子,你看。”司琴一臉歡喜,小心翼翼生怕驚走蝴蝶,她低低說:
“民間傳言,蝴蝶是往生的摯親,對我們始終牽掛。”
蝴蝶又飛到司琴肩膀上,最后爬在手心。
司琴緩緩伸出手,綿綿雨絲不停歇,掌心漸漸濕潤。
蝴蝶怕雨,趕緊躲到手背,很快又飛走了。
顧平安驟然停步。
“王侯鳳凰,貧家蝴蝶,翻掌。”
“翻掌!”他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
“錯了,錯了!”
“什么錯了?”司琴奇怪。
“一開始就錯了,藏書樓收藏殘卷的前輩也錯了,半式殘卷根本就不是掐去中間,而是掐頭去尾只留中間。”
“一切都要推翻倒轉,我所謂嘗試九十九次摸到的門檻根本就是通往死門,第一步就走岔了。”
顧平安靈臺清明,心中瞬間推演一條嶄新的脈絡,而后立刻盤膝入定,任憑雨水打濕渾身。
司琴不敢打攪,懷著驚疑退后了幾十步遠遠看著,悟道期間,旁邊一個呼吸都可能紊亂節奏。
顧平安這回無比自信,放空心神,想象著一頭鳳凰就在眼前盤踞,推演著每個動作。
時間流逝,暴雨傾盆。
一個人如雕塑般靜止。
雨霧遮蔽了司琴的視線,可她仍然看到一抹血色自顧公子頭頂升騰而起。
氣血如決堤般外泄?
“古奶奶,快救救他!”司琴大聲叫嚷。
只要一出公主府就默默跟隨的護道者古老嫗撐著傘立在樹下,她沒有動彈。
這不是身體“倒行逆施”的情況,而是在挖掘潛藏的東西。
顧平安陡然牽動氣血,身體隨之震顫如響金石聲,渾身都在蒸騰血霧。
霎時。
體內仿佛燃燒起來,筋骨若條條山脈遭到灼熱,氣血翻涌如氣蒸大澤,有著波憾巨城之勢。
“唳!”
“唳唳!!”
氣血發出三聲唳鳴,格外滄溟大氣,在天地間回蕩著。
“且……且聽鳳吟?”
古老嫗滿臉震駭。
可聲音又不對。
鳳凰于飛,和鳴鏘鏘。
她曾與姬氏皇族有過戰斗,且聽鳳吟只會發一聲“鏘”。
而這是更高亢狂暴的聲音。
足足三聲!
但氣機形態,一模一樣,甚至遠甚。
老嫗近乎腳底離地,以極快的速度掠到司琴身邊,急聲問:
“他一直在修煉鳳凰真經第一變且聽鳳吟?”
“是,就是第二層樓的半式殘卷呀。”司琴繃著臉,不知公子練成了沒。
老嫗竟感到毛骨悚然。
不是第一變法訣。
而是那式無人問津的殘卷。
這幾乎顛覆她對武道的認知,簡直無法用震撼形容。
“怪物。”
“絕對的怪物。”
老嫗勉強鎮定心神,可還是有些昏頭轉向。
姬家五個春雷始鳴者,也就一個能修煉第一變,而且還是長輩悉心傳授經驗,手把手喂飯。
而半式殘卷,連完整法訣都沒有啊!竟然練成了威力更大的且聽鳳吟?
老嫗指尖涌起氣機,曠野石塊離地而起,朝顧平安砸了過去。
顧平安氣血慨然雄渾,打開百竅,氣血運行的動作無比流暢,仿佛排練過無數次,直到手臂毛孔有血霧溢出。
他攥緊五指,揮動拳頭。
伴隨著體內氣血的唳唳聲,拳頭狠狠轟向迎面而來的石塊。
不是裂開,而是直接化作齏粉!
這一拳,不僅是狂暴不可阻的力量,更有化萬物于無形的柔韌,兩者結合起來,堪稱宰治級別的武技!
“好!”古老嫗大喝,興奮難以抑制。
姬氏太祖靠著奪蒼生氣運,借社稷龍氣,屠戮六頭鳳凰,創造一門血脈傳承的秘法。
而今,你們皇帝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通過奇跡般的方式領悟了你們的不傳之秘。
屆時曝光,姬氏該是何等滔天反應?
真期待啊。
“威力有點低……”司琴昂著下巴,皺眉故作失望。
古老嫗急了,大聲罵道:
“你這妮子坐井觀天,那是公子修為低,他這一拳能直接砸碎金剛境武者,就算到了修行五境,且聽鳳吟也是最最頂尖的武技!”
“嘿嘿,我是替公子驕傲呢。”司琴丟下傘跑了過去。
一拳過后,顧平安氣血衰竭,他緩緩張開雙臂,迎著暴雨燦爛一笑。
所謂困難,迎面闖過去,輕舟必過萬重山!
同一時間。
神都城,九重宮闕。
一個面容清癯的長者踱步到兩儀殿外。
“宣。”
“何事?”女帝看著姬氏長輩。
長者開懷大笑道:
“陛下,卜線有動,又有姬氏天驕練成了且聽鳳吟!”
“當真?”女帝笑靨如花。
長者頷首。
以往都是如此,這門秘法牽涉到玄之又玄的氣運,每逢族人修煉成功,卜線都會有響應。
至于是誰,應該在不周山終南山等圣地潛修,就不打攪他了。
女帝嘴角上揚,鳳眸瞇成了月牙狀,笑著說道:
“朕自統御江山以來武道昌盛,社稷生機勃勃,大時代象征著盛世降臨。”
“流淌著姬氏血脈的蓋世奇才,意味著未來跟草原金帳曠世大戰,又多一位能坐鎮一方的武夫。”
“是極是極!”長者也同樣欣喜。
畢竟要想修煉的前提都是春雷始鳴,氣血境就要感應過天地元氣。
春雷始鳴者何其稀少?
何況就算天賦如此卓越,能煉成秘法的五不存一!
長者告退。
女帝難掩喜色,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作為帝王,該著眼于蒼生黎庶,沒必要為了一點捷報就忘乎所以。
不像某些螻蟻,春雷始鳴仿佛一下子擁有了整個世界,恨不得到處宣傳,以此證明鳳凰臨巔者目光短淺。
誰更可笑?
不言而喻!!
就在此時。
“陛下,崔徹請求覲見。”宮婢匯報。
女帝笑容逐漸消失,她極度厭惡這個名字,若非顧及到是自己殿試欽點的狀元,在商江郡一事過后,早就給他貶回家了。
廢物,還有臉見朕?
俄頃,崔徹趨行入殿,畢恭畢敬施禮。
“說。”女帝冷漠。
崔徹很清楚自己不受待見,所以必須重新獲得帝王信任,否則一輩子都郁郁不得志。
“陛下,舞弊者一定會死。”他鏗鏘有力地說。
“就憑你?”女帝睥睨著他,譏笑道:
“怎么,在兩郡輸得不甘心,還想再次給崔氏丟人現眼?”
“當初朕對你寄予厚望,你就是這樣報答朕的?”
卑鄙的叛國者再無恥,比崔徹還是要強的,這一點她也不能否認。
崔徹低著頭,篤定道:
“陛下,他的頭顱一定會高懸神都城墻!”
“有何謀劃?讓朕聽聽。”女帝面無表情。
崔徹不疾不徐說:
“早在舞弊者春雷始鳴傳到神都的那一天,我跟裴擒虎將軍就已經在謀劃暗殺手段。”
“再有三天,是西蜀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舞弊者并非黎皇后的舊臣,也并非朝廷官員,他不可能去離山。”
“那一天朝歌城的高手都在離山,除了皇宮潛修的姜氏老古董,但這些人根本不會出宮。”
“宰殺舞弊者的絕佳手段!”
女帝盯了他半晌,淡淡道:
“每逢朝廷典禮,為了維護秩序穩定,避免失控存在,連續幾天都會加緊盯防九道城門,你委派的高手連城門都進不去!”
“陛下。”崔徹目光恭敬,可語氣卻極度自信:
“早在半個月前,崔裴兩家的高手就抵達了朝歌城,一直潛伏著,九位蛻凡,二十七位指玄,包括裴將軍本人,他會親手帶回舞弊者的頭顱,以堵住蒼生悠悠眾口!”
女帝在御案前來回踱步,表情不再是不以為意,思索了片刻,重重拍案:
“春雷始鳴消息之后,你就開始謀劃了暗殺計謀?就等著祭祀大典這一天?”
“不錯。”崔徹頷首。
“妙!”女帝鳳眸含著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妙就妙在殺手早已就位,且摸清楚了叛國者的行程。
朕給過你道歉認錯的機會,你非但不珍惜,還殺了朕派遣的內侍,你自己把歸朝的退路給堵死了!
朕的仁慈只有一次機會,是你自己太傲慢了。
況且愈加放肆不知收斂,唯有扼殺。
“朕會給你慶功!”女帝擲地有聲道。
言下之意,帶回頭顱直接擢升,本就在翰林院最清貴的衙門,這一升官必然是中樞六部一些關鍵位置了。
崔徹重重點頭。
他從來就很清楚,舞弊者不死,他就沒有前途可言。
為了登頂廟堂高位的夢想,為了匡扶社稷拯救百姓的大義,他必須得到圣人重用,也必須宰殺舞弊者!
蹲守等待大半個月,就是為了一擊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