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吳府。
吳昔身著御賜的飛魚袍,腰懸橫刀,走出門檻時特意轉了兩圈。
“威風赫赫,掌人生死,看誰還敢輕視我?”
吳昔一躍上馬,春風得意。
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披上這層皮。
從普通的監生直接擢升為八品總旗,還是權勢頗盛的靖安司衙門!
“感謝英明神武的圣人,感謝偉岸的父親,感謝曾經的同窗顧平安,但你何苦要針對吾父?”
吳昔一揚馬鞭,忍不住想起那個很有禮貌卻又孤僻獨行的同窗。
彼時國子監借讀的時候,根本沒有誰正眼瞧過這個庶民。
萬萬想不到,如今天壤之別。
而國子監同窗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了。
遠處的酒樓。
少婦和小廝臨窗而坐。
“因父輩攜手叛逃的緣故,吳昔和秦弘博成了摯友,可自打一個女子出現,兩人翻臉決裂勢如水火。”
“一年前,吳昔對女子一見鐘情死纏爛打,可偏偏女子相中了英俊瀟灑的秦弘博,秦弘博也不顧及吳昔的感受,直接和女子夜宿客棧,兩情相悅十分恩愛。”
“自此往后,吳昔恨上了秦弘博,國子監丙院人盡皆知。”
小廝將打探來的消息一一匯報。
少婦頷首。
顧公子還在國子監借讀的時候,應該也聽說過兩人這點齷齪事,雙方敵對關系直到現在沒半點緩和。
“就是他。”小廝指著街角。
一人騎馬慢吞吞的,仿佛刻意向百姓顯擺自己的飛魚服腰間刀。
少婦瞳孔驟縮。
“怎么?”小廝奇怪。
“你看。”少婦取出急信,指著上面一行字,聲音都有些沙啞。
小廝邊瞧邊念:
“吳大壽安然無恙,他的兒子吳昔會有官職,既無功名又無功勞,只能在靖安司,吳昔應該會第一時間去找心愛的女子。”
小廝頭皮發麻。
為什么猜得這么準?
仿佛親眼目睹。
這就是算透人心的黑暗術嗎?
太可怕了……
“去找那個女子尚且能理解,吳昔是情癡,有所成就必然會向女子炫耀,希望得到刮目相看。”
“可顧先生怎么就能料到吳大壽逃過一劫,朝廷非但不猜忌,反倒會讓他兒子做官?”
少婦打了個寒顫,聲音帶著敬畏。
當信紙落筆之后,顧先生似乎早已知道結局。
王家。
一個翠色裙子的女子走出來,其面容姣好,氣質綽約。
“王姑娘。”
青石街另一側,吳昔負手而立,象征權柄的飛魚服格外醒目。
“吳公子,你入靖安司了?恭喜。”王氏淺笑,微微福禮。
吳昔自矜得意,心愛之人的贊美猶如天寒地凍的一盆暖爐,渾身舒暢。
“王姑娘,這是我專門為你買的簪子。”
他快步走了過去,從袖中拿出一只紫檀木發簪。
王氏卻沒有伸手接,反倒略帶歉意道:
“謝過公子好意,可我早已跟秦郎私定終身。”
吳昔掌心僵住,慢慢攥緊了發簪,他指著自己腰間的橫刀,大聲道:
“靖安司總旗,我已不再是那個監生了!”
“以秦弘博的能力,別說考上進士,連舉人都是癡人說夢,他一輩子都別想做官,而我有俸祿有地位,你們王家碰上什么事報我名號,誰敢刁難?”
王氏低頭,對他的糾纏感到不滿,拔高語調道:
“從見到秦弘博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他,你死了這條心吧,就算你封官拜爵,我也不稀罕!”
“王姑娘!”吳昔心臟抽痛,灼熱的目光慢慢變得黯然,最后是濃濃的悲哀:
“就因為他英俊,嘴甜會哄你?可你知不知道,他在西蜀強搶民女,向百姓放貸,你為何就是看不穿他的虛偽面目,這樣對我公平嗎?”
“如果他真的優秀,我甘愿退出,可他真是一個空有皮囊的孬種,你叫我怎么狠心把你推向火坑?”
王氏越聽越生氣,咬著嘴唇怒聲道:
“你不要污蔑秦郎了!”
“況且喜歡這種事,談何公平,愿公子早遇良人。”
轉身進府,頭也不回。
“王姑娘……”
吳昔痛苦地握住拳頭,原以為自己風風光光,在她心里,卻仍然比不過那個虛偽無義的狗東西。
秦弘博!
坊市戲園子人滿為患。
“來了。”小廝在角落里,指著漸行漸近的飛魚服。
這位吳公子幾乎每天都會聽戲,以排解憂愁,今天也不例外。
少婦轉身去了戲園后臺。
戲伶們正在抹彩定妝,或是開目養神,戲班主見人亂闖,就要喝退。
“你家曲目呢?”少婦遞過去一百五十兩銀票。
戲班主頓時兩眼放光,一天能抵半月,他彎腰笑道:
“您說唱啥就唱啥。”
少婦頷首。
幾出戲,只為一人獨唱。
喧鬧的園子,吳昔大口飲酒,他滿腔驕傲都被擊潰了,希望也被摧毀,自己榮華富貴,王姑娘都不會回心轉意。
他不恨她。
而是秦弘博這個畜生!
你根本配不上她!
臺上戲伶開腔,兩袖飄舞,唱腔委婉動聽,一曲《比翼雙飛》唱出了戀人郎情妾意,如烈火烹油般炙熱。
吳昔面色慘淡,愈加痛苦。
其實他以前很喜歡聽雙宿雙棲之類的戲曲,在腦海里幻想自己和王姑娘多么琴瑟和鳴。
可今天,他知道戲中情戲永遠不屬于他。
曲終,臺上換了幾個男戲子,唱起了《同室操戈》,唱腔渾厚而殺意重重。
看客們叫嚷以示不悅,吳昔倒是沉浸其中,很自然聯想到仇恨對象秦弘博,以往自己膽小懦弱,如今可是鎮武司總旗,恨不得以權謀私一刀宰了那個畜生!
“真的唱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是殺了畜生,王姑娘也不會喜歡我。”
吳昔身心俱疲,眼角不知何時有淚水劃過。
臺上幾曲過后,看客走得差不多了,戲子唱起了《好漢上山》,斷絕后路納投名狀,山上便無疑心。
吳昔聽得入迷,突然如夢初醒。
他猛得騰起身,隱隱約約想到什么。
內心的仇恨仿佛被喚醒,最陰暗的想法再也遏止不住,一個念頭漸漸在涌現。
沒錯!
沒錯,就是這樣!
“我有大智慧……”吳昔放下幾塊碎銀,“好曲,有賞!”
于是迅速離開。
二樓上,少婦注意到吳公子的臉色格外陰郁狠辣,如一條蓄勢待發的毒蛇。
她又展開信紙,內容最末尾。
點燃他人心隱藏深處的惡,給他指一條路,此事已成。
“這就成了?”少婦迷茫。
她只做了兩件事。
第一就是去吳府送藥材、而后蹲守在吳昔常來的戲園。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吳府,書房。
“爹!”
吳昔一臉激動,顫聲道:
“趕緊檢舉秦鴻貪污受賄,網羅罪名,讓他去死!”
逆子語出驚人,吳大壽頭暈目眩,咆哮道:
“你瘋癲了?那是你秦叔,爹的拜把子兄弟!”
“爹知道你跟弘博之間的芥蒂,大丈夫何患無妻,你現在是官員,就等著媒婆上門提親吧。”
吳昔依舊興奮,盡量放緩呼吸,慢條斯理道:
“爹,必須交投名狀。”
“你為何遭到排擠?你為何沒機會領兵打仗?是因為你是降臣,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徹底斷絕后路!”
“為何整天跟秦鴻兩個降臣抱團取暖?檢舉他,告訴朝廷自己跟過去掰斷關系,國子監時常流傳一句話,中舉第一刀,先斬意中人,重新開始勢必要告別過去。”
“況且,爹你肯定有秦鴻貪污的證據,而你們的關系,秦鴻必然也有你的把柄,他臨死前會交給朝廷。”
“把柄交出去其實更好,受制于人,英明神武的圣人才會重用你,讓你帶兵打仗立功勞。”
吳大壽怒意漸消,在書房來回踱步。
他跟秦鴻一起舉家叛逃西蜀,情同手足,他自然清楚秦鴻在太仆寺擔任主簿貪污的手段。
“你怎么會想到這些?”吳大壽死死盯著他,這可是權謀之術,連他都愚鈍不知。
吳昔沒有隱瞞,老老實實說:
“戲院在唱好漢上山,同樣也是納投名狀當山賊……兒子便聯想到了,這一想,念頭通達。”
“最重要的是什么?兒子初入靖安司,也需要一樁功勞站穩腳跟啊!”
吳大壽繼續看他,冷笑道:
“還有呢?”
吳昔擲地有聲道:
“作為秦家獨子,秦弘博必然會流放邊疆,王家肯定不容許女兒跟著,在她最悲傷絕望的時候,兒子會照顧她,慢慢獲得她的芳心,這輩子非她不娶。”
說得坦坦蕩蕩。
一箭三雕!
如果直接殺秦弘博,事發后先不說自己有牢獄之災,王姑娘肯定也不會原諒他。
但秦鴻貪污處死牽連兒子,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吳大壽沒說話,他知道昔兒是情癡,無藥可救的那種。
“爹,你覺得呢?”吳昔問。
吳大壽沉默很久,念頭萌芽而迅速茁壯生長,抬起頭堅定道:
“昔兒,做官要狠。”
“借秦老弟項上人頭,助我吳家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