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皺眉，她心說珠哥兒媳婦你出來添什么亂子，什么事不能等外人做了再說？
難道嫌府里出的丑還不夠？
李紈面色古井無波，輕道：“回老祖宗，蘭兒年歲漸長，不能荒廢時光，必須要入學了。”
賈母哦一聲，回頭望向賈政：“安排蘭兒去族學讀書吧，正好與寶玉一起。”
賈政點頭，正要說話，卻聽李紈又拜了下去：“老爺，老祖宗，媳婦以為，蘭兒年紀還小，直接入族學的話，可能跟不上趟。”
賈政眉頭緊蹙，心說你這說的什么自相矛盾的話，既然認為蘭兒年紀小，又為啥急吼吼讓他入學，那入學不進族學，難道還能進國子監？
他哪知李紈本想讓賈蘭進族學，相應準備都做好了。
但見了今兒這一遭，李紈心中起了波瀾。
她決不允許自家的兒子跟寶玉秦鐘這種亂七八糟的人一起學上那令人羞恥的毛病，這會斷了她亡夫的根，也會讓她后半輩子沒了依靠和指望。
李紈不急不躁地跪拜在地，叩首道：“老爺，媳婦想求老爺太太開恩，給蘭兒找個啟蒙的師傅。束脩就從媳婦的月錢中支。”
賈政沉吟著，賈母奇道：“這么點大的蘭兒，有必要單獨找個師傅？珠哥兒媳婦，老身知道你望子成龍，蘭兒也確實是咱賈家的文華種子，但……一時間這師傅也不好找。”
李紈眸中噙淚：“求老祖宗、老爺開恩，蘭兒他爹去得早，就留下這根獨苗，媳婦平生無甚愿求，只盼蘭兒能學有所成，頂門立戶，也能光宗耀祖。
媳婦活著，也算對得起珠哥兒了。”
李紈這番話說得賈母心中發酸，賈政王夫人更是淚流滿面。
王熙鳳趕緊過來扶起李紈，勸慰了幾句。
李紈在榮府謹言慎行，深居簡出，雖然在府里沒有存在感，但人緣不錯。
王熙鳳對這個安于守寡、與世無爭的珠大嫂子，還是懷有幾分敬意。
王夫人也抹淚起身，牽起李紈的手寬慰著。
此時有個清脆的男童聲音響起：“老祖宗，祖父，祖母大人，蘭兒想拜賈解元為師，請祖父恩準！”
賈蘭噗通聲跪在賈政腳下，叩首不起。
賈政一怔，旋即明白這定是李紈看中賈琰滿腹經綸，經義詩賦功夫均為當世翹楚，就起了讓子拜師的念頭，今兒趁此機會出來訴求。
王夫人臉上的悲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開去。
賈母也凝眉不語。
別看賈琰現在坐在榮慶堂上談笑生風，但實際他與榮府、與賈族的關系……并非是什么友好關系，將來如何還難確定。
而賈珍賈蓉父子更是毀在賈琰手上，幾乎動搖了整個家族的根基。
讓賈蘭拜賈琰為師……賈母、王夫人打心底排斥。
都覺得李紈可能是孀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怎么能哪壺不開提哪壺？
賈政卻是心思活動開了。
賈琰的才學、人品皆為人中之龍，若是賈蘭能隨賈琰讀書，那么將來說不準還真能給榮府考個進士出來。
賈政不由望向賈琰。
基于紅樓賈蘭的良好人設，賈琰對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倒沒什么惡感，但他現在千頭萬緒，要做的事很多，還要應付春闈，哪有時間當誰的家教？
再說他實不想與榮府有什么過深的牽扯，這后來與榮府虛與委蛇，本就是為了林黛玉。
不然，請他都不來。
李紈如槁木的臉上起了一絲期待的情緒。
賈琰淡然笑道：“多謝蘭哥兒看得起，但我要備考春闈，無時間也無精力教他讀書，實在抱歉。”
李紈大為失望，垂下頭去。
賈蘭則爬起身又跪在賈琰身前，重重叩首下去，抬起頭來小巧的額頭上竟磕出血跡斑點：“求師傅教我，將來賈蘭但有寸進，必不敢忘師傅大恩。”
賈琰皺了皺眉，俯身扶起賈蘭：“其實你年紀還小，也不著急籌劃科舉的。”
賈蘭脆生生道：“我父親十四歲就已進學（考中秀才），我今年都快滿八歲，再不入學啟蒙，就會耽誤科舉。求師傅開恩！”
賈政遲疑一會，也道：“琰哥兒，若是可以，還請費心教導蘭兒一段！若能將蘭兒領進門，日后若有所成，都是琰哥兒的功勞，政感激不盡！”
說罷，賈政拱手一揖。
賈琰側身避過賈政的施禮。
因為賈珍的事，他欠賈政一份人情，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若有機會肯定會還情賈政。
但他實在是對當家教沒興趣……弄一個小屁孩在身邊，影響不少事。
見賈琰不愿松口，李紈突然急匆匆走到林黛玉身前拜了下去。
黛玉吃驚嚇了一跳，趕緊避開：“珠大嫂子，你這是作甚？”
“求林妹妹幫著討個情，蘭兒難遇良師，奴實在不想錯過。”李紈央道。
黛玉俏面緋紅：“珠大嫂子莫要難為人，我怎去為蘭哥兒討情？”
“林妹妹……奴……”李紈心中發急，竟流下淚來。
黛玉尷尬，眉尖緊蹙，她抓住李紈的手，無奈地望向堂上的賈琰。
賈琰嘆了口氣，旁人的面子他懶得理會，但黛玉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賈琰望向賈蘭，緩緩道：“我可以教你，但我有幾句話，你要謹記在心。”
賈琰應承下來，賈蘭大喜，再拜了下去：“蘭兒謹聽師訓。”
“我沒有那么多規矩，也不希望你這般年紀，就變成個迂腐的小夫子。
你可知，人為什么而讀書？”
賈琰順勢而談：“這世上多數人讀書，無外乎一個科舉晉身，光耀門楣。
這自然沒有錯。我也希望你日后能自強不息，通過讀書改變境遇。
但在我看來，讀書之本義，在于讀書明理，守住本心。
何為本心？就如你現在——年幼失父，卻沒有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也沒有自輕自賤，自甘墮落。
頑童年紀，能恪守寂寞，心懷上進，殊為不易。
賈蘭，你娘不易，伱也不易。
但你生在榮國府，至少衣食無憂，在這世上，比你不易者不可計數。”
賈琰講到此處微頓，榮慶堂上回蕩著他平靜且堅毅的聲音，賈母昏昏欲睡，王夫人嘴角輕曬，賈政面色振奮。
賈琰勉勵和肯定賈蘭的這番開場白直入他的內心，引起極大的共鳴。
黛玉寶釵諸女認真聆聽若有所思，而站在一旁的李紈此時早已長袖掩面無聲抽泣。
賈琰這句“賈蘭，你娘不易，你也不易”，猶如一塊巨石，將她干枯的內心砸起不小的浪頭。
她一時情難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