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誕生,理應布告四海。
消息雪片似的飛出去,到長門賀喜和看望的人,絡繹不絕,但馮蘊尚在月子中,除了涂夫人、濮陽漪、文慧應容柴纓南葵駱月管薇,以及無法推拒的長公主等人,一概謝絕……
她對小皇子更是看得眼珠子似的。
尋常人等,不讓靠近。
正月初五那天,馮家來人了。
一輛馬車帶著賀禮,隨從只有兩個,看上去低調了很多,再不是過去那般走到哪里都耀武揚威的樣子。
馮敬廷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小滿幾乎不敢相認。
三年時間,他好像老了十歲不止,鬢角都生出了白發……
他身邊的馮梁和馮貞,也長高了不少。
馮貞還像以前一樣不愛說話,到了馮蘊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細聲細氣地給長姊請安。
馮梁變化很大,昔日那個乖張調皮的馮家小郎,長成了少年模樣,性子卻內斂了,行個禮便立到一側,表情都沒有一個多的……
馮家的事,馮蘊是知情的。
三年來,馮敬廷也常常捎信過來。
只不過,馮蘊從來已讀不回。
馮敬廷坐了一會,說了許多臺城的事情。
其中最多的是,大滿受寵,卻多年沒有誕下子嗣,也是個有福卻無緣的。而馮瑩當初是以平妻身份嫁給蕭呈的,時至今日,守著凄冷的芳華殿,皇帝從不踏足,形同冷宮。
還感慨地說起了溫行溯,馮家教養他一場,他在大雍娶妻生子,榮華富貴,可從來不曾捎一封信回去給他,給他的母親。
馮蘊盯著他看。
這時的馮敬廷看上去,真的像個老人了。
絮絮叨叨,嘴里全是不滿和埋怨。
她記起了上輩子。
當她被困冷宮,求助于這位生父的時候,他還沒有白發,那張歷經風霜卻俊朗依舊的面容上,也像現在這樣,寫滿了無能為力,但二者間的精神樣貌,卻是截然不同。
那時候,他無能為力的是,不能幫她,不能救渠兒,卻絲毫不影響他的生活,照樣花天酒地,過著富足悠閑的生活……
而現在,當他無能為力的事變成了自己難以翻轉命運,就再也快活不起來了。
痛在自己身上,果然不一樣。
“十二娘……”
馮敬廷看她盯著自己出神,低低嘆息一聲。
“我那小外孫呢?為何不抱出來,讓為父看一眼?”
身為父親提出這個要求,他認為不過分。
不料馮蘊想也不想,直接就拒絕了。
“孩子睡著了,馮公不必打擾。”
說罷,他讓小滿進來,給了父子仨人,每人一份回禮,然后淡漠地道:
“路途遙遠,我就不留馮公了。小滿,讓阿樓將貴客送到碼頭……”
長河耗時幾年疏浚,在年前完工已經投入使用。
碼頭直通鳴泉,來往很是便利。
馮敬廷看著她不冷不熱的樣子,再看看身邊的兩個兒女,眼眶一熱,突然低頭掩面,悲從中來。
“十二娘,馮氏一族遭此大難,你身為馮家女,就無半點憐憫之心嗎?”
馮蘊微微一笑。
“我身逢大難時,馮氏一族誰有憐憫之心呢?”
馮敬廷語塞,嘴唇抖動著,盯著她問:
“難道你當真要與娘家決裂,老死不相往來嗎?我那小外孫,你也不肯讓他喚一聲外祖父?”
馮蘊眉頭輕輕一蹙,表情寡淡。
“我以為,我能容馮公再踏足長門,已是大發慈心,以德報怨了。”
馮敬廷眼神凄哀。
看了她許久,眼眶通紅地苦笑。
“你大伯當日,究竟是怎么死的?”
馮蘊聽到他來的時候,就知道他會問這個事情。
說起來,馮敬廷長年被馮敬堯打壓,未必對這個長兄有什么深切的感情,但是……馮敬堯的死,直接讓蕭呈找到清算馮家的借口,關乎了整個馮家的利益,對他來說,還是弊大于利的。
馮蘊道:“法場斬首的。馮公難道不知嗎?”
馮敬廷道:“你大伯不會盜布防圖,這中間要么是誤會,要么,有人陷害。十二娘,只要弄清此事,便可為馮家翻案,我們不能不清不白的,落下這等罪名啊……”
馮蘊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回視著他。
“這個問題,不如回去問齊君?他或許比我更清楚呢?”
馮敬廷嘴唇動了一下。
遲疑片刻,才道:“為父這次來花溪,也有齊君的授意。”
馮蘊不說話,看著他,等待下文。
馮敬廷嘆息一聲,“自從你大伯出事,馮家在朝堂上,身微言輕,再難獲圣心。阿蘊啊,你是馮家唯一的希望了。”
馮蘊挑起眉梢,“哦?”
馮敬廷看她不以為然的樣子,深嘆一口氣,又道:“陛下唯有對你,是不同的。也唯有對你,才肯格外開恩,說句不好聽的,齊宮后位空懸多年,分明是為你而留……”
馮蘊嘴唇微勾,“是蕭三讓你來,說這些酸話的?”
馮敬廷眉頭微微蹙起,看了看左右,見仆從都離得遠,身側只有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當即俯下身子,湊近了些,對馮蘊說道:
“陛下對你,仍是一片癡心。聽聞你誕下孩兒,特地喚了我去,很是感慨了一番你與他的情事蹉跎。末了,還備上厚禮,讓為父捎過來,看看你……你可知,這事以前,為父有多久沒得陛下召見了?只有你,才能觸動陛下的心啊。”
馮蘊但笑不語,雙眼冷冷地看著他。
等著,他說出目的。
馮敬廷觀察著她。
看她表情淡淡,唇角含笑,情緒松緩了幾分。
他擺擺手,示意馮梁和馮貞下去。
兩個孩子看向馮蘊。
馮貞行了個禮,馮梁面無表情地掉頭。
馮敬廷看著他們出門,這才垂下眼眸,神神秘秘地道:“十二娘,如今能重振馮家的人,只有你了……”
他稍作停頓,聲音更低了幾分,“依為父看,陛下胸懷壯志,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他會一展抱負,橫掃六合……十二娘,只要你肯順從陛下的心意……何愁馮氏不鼎盛,不興旺?十二娘,你搭把手,救救馮家,我們一起光耀門楣,好不好?”
這一番話很是熟悉。
晚了一點,到底還是來了。
馮蘊不知道,他們憑什么認為那點少女時的愛憐,可以支撐如此漫長的歲月和風雨煎熬,以為她多年過去,還會對蕭呈一往情深?
馮敬廷的想法,真是愚不可及。
蕭呈借刀殺人除去馮敬堯,不就是容不得一個鼎盛興旺的馮家,在齊國朝堂坐大?
他憑什么蕭呈就可以容得下他?
就憑他比較蠢嗎?
馮蘊嘲弄地笑,“我要是你,就老老實實地守著祖產,也能活得不錯,至少也衣食無憂。這個世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受累打拼,也過不上馮公如今的生活。就別再好高騖遠,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了。你不是那塊料,不會弄權,更不是蕭呈的對手,為了你的小兒女和馮氏一脈,往后夾著尾巴做人吧……”
馮敬廷抬起眼,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小臉,眉梢眼角都是嘲弄和幸災樂禍,忽然間有些恍惚。
小時候的十二娘,不這樣的。
她很愛父親。
在家學習課的時候,被先生獎賞,會顛顛地跑到書房找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清楚,仰著的小臉里,全是渴望。
她愛父親,需要父親……
那時候,但凡他露出一個夸贊的笑容,孩子就高興得小鳥兒似的,蹦蹦跳跳,圍著她嘰嘰喳喳……
“為何會這樣?”
馮敬廷喃喃地道:“十二娘,你究竟是何時變的?”
安渡城破那一天。
他內心有一個聲音這么說。
那天,十二娘帶著二十美姬出城,向北雍軍乞降,就對他說了許多狠心絕情的話。
可他以前沒有當真……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何況她還是個女兒?
世上哪有痛恨父親的女兒?
他們馮家,沒出過那樣的不孝女啊。
“哼!假話聽多了,聽到真話便覺得刺耳,是嗎?”馮蘊睨他一眼,淡淡地笑,“馮公,好自為之吧。”
馮敬廷不知道,他以為的不孝,卻是馮蘊對他這個生父,為數不多的善意了。
就憑馮家現在這些人的手腕,在蕭呈的時代,是不要想翻身了。
不作就不會死。如果不肯服氣,還想做點什么,那等待他們的,才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馮敬廷道:“我兩個女兒,嫁了兩個皇帝……明明都是正妻,卻都與后位無緣。我這做的是什么孽哦……”
馮蘊笑了一下。
“那你要想不開,便回去讓蕭呈立后啊。看看會不會離死更近一些?”
馮敬廷臉色一變,“十二娘,你當真就這么恨阿父?當年安渡城破……阿父是狠心了一些,可阿父從來不曾想過害你性命。阿父深知,以我兒姿色,必定能博得一條出路……”
“閉嘴吧。”馮蘊冷笑,“我還在坐月子,不想動怒。你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沒數嗎?我阿母當年為什么死的?她死前,馮敬堯沒有跟你通過氣嗎?你可曾為她與家族抗爭過,哪怕念在夫妻之情,提醒她一句:危險,快逃?”
馮敬廷臉色微微一變。
“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馮敬堯親口說的。”馮蘊別開臉,一眼都不想看他,“你對阿母絕情,對我也是如此。一個只顧自己的父親,怎么有臉在女兒面前談生養之恩?”
“十二娘,阿父有阿父的苦衷啊,若非你阿母固執己見,非要救那謝獻,又何至如此?”他紅了眼睛,牙都咬緊起來,“說到底,是她心里有那個人,嫁給我,從來沒有一日忘記過他……”
“你走吧。”馮蘊躺在床上,望著帳頂,“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還顧著幾分生養之恩,有多快,走多快。慢了,我怕你會步馮敬堯的后塵。”
她說得輕緩無力,卻聽得馮敬廷毛骨悚然。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恍惚間竟發現她的臉上,有一種龍虎之威,令人生懼。
“十二娘,你保重。”
馮敬廷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這次走得比哪一次都快。
在他邁過門檻的那一瞬,背后傳來馮蘊的聲音。
“往后,不要再來了。我不會再認你做父,你也不要再想著,從我身上榨取一分利益。”
馮敬廷脊背僵硬一下,回頭看她一眼。
滿臉是淚。
盡顯老態、無助、可憐。
馮蘊閉上了眼睛。
姐妹們,今天三章。
更完這章,二錦就請假寫大結局了。
大結局部分的內容應該會比較長,我想先全部寫出來,再一次性更新,因為“結局無悔”,這樣可以擁有更多的思考時間。
這一段大家追文辛苦了,感謝你們的支持。
我們7月10號見——
比心!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