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到處都是鄉下人。
在鄉下人的面前,用不敬地語氣說鄉下人,不得不說,馮家人從上到下猖狂太久,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陳夫人沒有呵斥,只撩簾子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耐煩。
“外頭怪冷,讓他們速速讓路!”
“喏。”侍從齊聲唱應,很是氣派。
在他們眼里,這莊子里大部分都是郡守君馮家的田地,舊時的觀念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對著村里這些陌生的村衛,自然沒有半點好感,恨不得把鼻孔朝著天上。
“讓開讓開!別擋住我們家夫人的去路。”
接著,一聲又一聲,人群爆笑起來。
陳夫人氣得胸膛起伏,迫使自己冷靜。
侍從應一聲,當即便要扶刀而入。
陳夫人一行,在他眼里就是野獸。
馮梁嚇得縮著脖子躲在她懷里。
“哪來的不要臉的爛貨,一張嘴就飆飆的放響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是里正娘子派人攔你?”
“是啊,這村子里誰人不知,里正娘子當初到莊子里是何等落魄,那一磚一瓦,可都是娘子自己賺來的,有些人真是豬狗不如,老了老了,更賴了。”
陳夫人氣得心肝猛跳,嘴唇直抖。
她不看阿萬,撩著簾子看圍觀的眾人。
這么一比較,誰強誰弱一目了然。
陳夫人眼珠子瞪著阿萬,氣得說不出話來。
“放肆!”陳夫人沉下臉,“你可知我是何人?”
村口擺攤做小買賣的人,都叫阿萬為“萬娘子”,平常看這姑娘斯斯文文的,不多言不多語,誰能料到,她罵人竟有一手絕活?
笑聲不止。
“來人,請陳夫人到大槐樹,先執行村規,再談其他。”
“鳩占鵲巢,還如此得意,看來是誠心想仗著雍懷王,霸占我馮家的家業了,沒這么好的事!”
“敢情這規矩,是針對我們定的?”
“你們的刀子長不長眼睛,我不管。反正我的打狗棍,不會便宜任何一條惡犬!”
阿萬不想娘子在人前授人以柄,說罷又是一聲冷笑。
馮梁在村里念過村學,知道孫家人和長門關系親厚。
孝道如山。
陳夫人壓下喉頭的苦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揚眉冷笑。
陳夫人冷哼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你們是活膩了……”
村衛一動不動,行首的是孫家小郎,今日恰好是他當值,得到消息便緊趕慢地過來,半點不給馮家人好臉色。
本村人趕緊幫著回答,“頂多算個惡毒繼母……”
聽到有人奚落,阿萬跟著煽風點火。
聞聲,氣不打一處來,在長門養成的小心謹慎和一副好脾氣,當即丟到九霄云外,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人群前方,指著陳夫人便是一陣大罵。
她慢條斯理地打開簾子,看著瘦不拉嘰的少年郎,不著痕跡地哼聲。
陳夫人本就存了火氣,又認定寶貝兒子當初在長門上村學,受盡了馮蘊的折磨和羞辱,更是怒上心頭。
孫小郎等人見狀,氣吼吼地攔上來,擋住他們。周圍有本村的人,也涌上前來相幫,又有外鄉人勸,一時間村口堵塞鬧雜,不可開交。
阿萬:“喲,看到沒有,人家抱著香爐缽缽來,拿隔世的紙錢,念今生的經呢。”
阿萬一說話,就有人附和。
“我自有證據。”她再次拍拍那個寶貴的匣子,“契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這事抵賴不了的。”
可群情激憤,花溪又是馮蘊的地盤,她不得不按住火氣,呵退仆從,然后冷笑一聲。
她咬牙一哼,馮府的侍從拔出腰刀,惡狠狠地指向一群村衛。
周遭看熱鬧的人,也都大聲吼叫起來。
“我是你們花溪村,里正娘子的母親,你們中間定還有人認得我,以前我常來莊子里結算,佃戶們都喚我一聲陳夫人……”
他走到哪里跟人吹牛,再不說別的,也一定要說他閨女是雍懷王妃,如何如何的厲害……
馮蘊那點私事,不說天底下盡人皆知,但凡到花溪村來的人,多少都是打聽過的。一聽說惡毒繼母,便知道了前因后果,于是不屑。
他說得頭頭是道,聽得陳夫人生了煩厭。
陳夫人不想聽她說話。
可陳夫人這口氣怎么都咽不下去,這才在氣恨之下,帶著當年的地契文書,找到花溪村來。
馮貞更是小嘴一癟,哇哇地大哭。
陳夫人當然不想管什么村規。
不料,孫小郎眼都不眨,便點頭,“是的,夫人,是娘子親自為您定下的規矩呢?”
幾個村衛齊齊沖上來,護住孫小郎。
氣氛凝滯片刻,人群里突然傳來一道克制的笑聲。
孫小郎道:“我只需要知道里正娘子是誰就行了。”
便有真正的外鄉人問:“這位夫人當真是你們里正娘子的母親嗎?”
“不讓我入村,看來這是心虛了。也好,我們便在村口說道說道……”
孫小郎愕然地張著嘴,側目望著旁側的村衛董大,眉頭蹙著,疑聲問:“娘子的阿母不是早就亡故了嗎?莫非鬧鬼。”
她再一次拔高了聲音。
她的聲音很大,當即引來路人的駐足觀看。
“里正娘子說了,路是我們村里人開的。外鄉人士要入村,須得繳上過路錢……”
孫小郎道:“云川世子是我們村的人,云川來客,不算外鄉人。”
“方才那輛車明明是云川來的,為何過去就不用給錢?”
她哭了,鬧了,馮敬廷卻不像以前慣她、哄她,動不動就摔門走人,給她甩臉子……
董大道:“更不能讓她進村了。”
馮府侍從惱恨,當即就要上前拿人。
她身邊有許多仆婦婆子都會說怪話,但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么難聽的……
尤其是近日發生的一樁事,讓陳夫人整顆心都慌亂起來。
“都住手吧。”
她分開人群,款款走到阿萬身邊,看著那些持刀侍從,冷笑一聲。
他們沒把拿著棍棒的村衛放在眼里。
“今日前來,我本是想同十二娘好意相商。結果你們也都看見了,她派人將我攔在村口,不讓我找她對峙,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么?”
“不能。”孫小郎抬高下巴,傲然而視,“我們村只歡迎品行高尚的貴客君子,不歡迎卑劣無恥的小人。”
陳夫人的臉頰漲得通紅,耳根都快要燒起來。
溫柔的,淺淺的,帶一絲笑,卻讓嘈雜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卑劣無恥的小人……
入村的位置,正是通往長河碼頭的道路,這里也有不少攤位,人群被陳夫人一說,當即停下手里的事看過來,指指點點。
孫小郎平靜地點點頭,用手上的打狗棍指著馬車上的陳夫人。
“陳夫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才會讓你嘴里的鄉下人替你做主吧?上有青天下有地,要打官司找衙役,要請菩薩去廟里,要是想學那花子上門要飯,就把膝蓋跪低,沒人笑話。別沒事找事,在這里丟人現眼。花溪村里,沒人看你光屁股騎驢,一身臭酸氣……”
“我手上有地契文書,這里的莊子和土地,原是屬于馮家的。馮十二娘自稱與馮家斷絕了關系,卻拒不交出馮家的財產,惡意霸占,實在欺人太甚……”
她拍了拍檀木匣子,嘴角動了動,重重哼聲。
這陣子,馮敬廷為搞好關系,為馮蘊做了不少事,陳夫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常常覺得馮敬廷變了心。
有人應和,“對,自發的。”
“陳家的貴婦,自有良田千頃,商鋪林立,馮氏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就窮成這樣了嗎?主母帶著幼子跑到村里來搶繼女的東西……嘖嘖,長見識。”
陳夫人大喝一聲,“我是你們里正娘子的母親!”
他是獵戶的兒子,從小就跟著父親進門歷練,父親告訴過他,在跟野獸對峙的時候,一定不能露出怯意,更不能生出后退之心,否則,野獸就會看出你的破綻,撲上來一口咬死你。
她一說話,就有人忍不住笑。
方才村衛攔下馬車,她就注意到了。
“萬娘子平常不吭聲不出氣的,不料竟是個厲害的主……”
阿萬戲謔,“笑話了不是?看看你站的是什么地方?這是晉國,不是齊國。賊賴婆,學斑鳩跑到喜鵲家吐唾沫,腥不腥啊,臊不臊啊?”
阿萬出身貧寒,以前在村子里聽多了婦人互相嗆嘴罵人的話,活學活用,罵起人來,一句比一句狠。
“冒充里正娘子的母親,定是心懷不軌。你們,不可進村。”
就好似,馮蘊就是他的驕傲一般。
她挑著眉毛,一副要論個公道的樣子。
阿萬的煎餅攤,就在那個路口。
陳夫人冷笑,“怎的,交過路錢也不能進村了?”
馮蘊為免多生事端,并沒有給村衛配刀槍——當然,朝廷也不允許。盡管她的農具坊可以做出來,但并不想節外生枝。
馮梁這時探出個腦袋來,看一眼,湊到陳夫人耳邊。
這讓陳夫人打心眼里不舒服,夫妻倆也沒少因此發生爭吵。
孫小郎迎著明晃晃的腰刀,昂首挺胸走上前去,舉起棍棒橫在身前,虎視眈眈。
“哈哈哈哈哈。”
跟一個鄉下賤婢做口舌之爭,招人笑話。
“勞煩夫人將狗眼睜大看個仔細。攔你的是花溪村衛,我們村民自發的。”
“這個孫小郎,以前便老是和長姊告我的狀,害得我被長姊責罰……”
馮蘊慢慢轉頭,看著陳氏,“既然夫人說有憑證,須得問我要個公道,那我們就坐下來,慢慢論理吧。”
什么?
過路錢?
侍從一聽就火大,指著前方的一輛牛車。
一時間,笑聲,哭聲,罵咧聲,混著一團。
“再不讓道,別怪爺爺的刀子不長眼睛!”
然而,孫小郎并沒有懼怕。
“阿母,他是故意的……”
“棄刀!來人棄刀!”
陳夫人被激得七竊生煙,掌心重重按在匣子上。
“我再問你一次,讓是不讓?”
“晉齊是盟國,那是簽了契書的。”
不久前,馮敬廷幫侯準將遠在江夏的瞎子母親送到花溪村,侯準為表感謝,送了他一個年輕貌美的姬妾,他竟然……沒有推拒,偷偷帶回了并州安置。
被她發現以后,馮敬廷嘴上說,只當全了禮數,不便拒絕而已,無關其他。
他們說的村規,就貼在花溪村口的布告牌上,進出村莊的人,都可以看見。
喧囂聲里,突然傳來馮蘊的聲音。
“敢在花溪村持械滋事者,按村規處罰。”
“馮十二娘不肯見我,我今日卻偏要找她討要一個說法。左右,給我闖進去。”
“你們來評評理。”
孫小郎道:“你再問一千次,也是不讓。”
馮蘊:據說有人叫我馬蘊,我的兩點水呢?
讀友:找裴大器……
馮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