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清晨。
蘇良在熙河城待了三日后,率兵返京。
他將河湟棉花種植與紡織之事全交給了劉存,另外還告知了王樵等人奔赴西域之事。
待后者完成任務歸來。
劉存便可讓他們成為大宋之民,并對他們祖上或家人投靠西夏的事情既往不咎。
此外。
蘇良也已給曹國舅曹佾寫了信。
讓其尋一批商人來河湟區域活躍活躍商貿氛圍。
如今的河湟區域甚是太平,所產貨物又是中原地區稀缺之物。
當第一批商人嘗到甜頭。
大宋各地的商人們必然會競相奔來,將這里開拓成為一片繁榮的商貿沃土。
返程大多比去路輕松。
蘇良帶著三千人,一到秦風路便分成了兩路。
蘇良、劉三刀與數名親兵一路,外加有三百人隱匿于前后,護衛蘇良平安。
其余士兵則走另一路。
雙方在快抵汴京城時匯合即可。
蘇良等人扮作經商的商人,一路向東。
不時在某個縣鎮歇腳,品嘗一番當地的特色美食,行程中過得相當愜意。
就在蘇良享受著愉悅的返程時光時,其子蘇子慕惹下了大麻煩。
這日午后,垂拱殿內。
趙禎心情愉悅,處理完奏疏后,便執筆寫起了飛白書。
就在他寫得正興起之時。
一名內侍快步走了過來,道:“官家,仁壽郡太夫人帶著李團練請見!”
“快快請進來!”
趙禎放下筆,笑著說道。
仁壽郡太夫人即趙禎親舅舅李用和之妾楊氏。
李團練,即福康公主的準駙馬李瑋。
楊氏因是李瑋之親母,故而被封賜為仁壽郡太夫人。
趙禎因對其生母李宸妃內疚,對娘家人李用和一家甚好,許高官厚祿,還要將他最疼愛的福康公主嫁給李瑋。
按照輩分。
李瑋實乃趙禎的表弟,福康公主的表叔。
但趙禎為厚待娘家人,還是破例為二人定下了婚約,意在親上加親。
再過兩年,二人就要成親了。
很快。
一個身著華裳的美婦人帶著一個相貌平平的年輕人走進了垂拱殿。
正是楊氏和李瑋。
此刻,這對母子都哭喪著臉。
趙禎抬頭一看,忽然見李瑋的右手手臂上竟然纏著軟綿帛且用麻布吊著。
顯然是受了傷。
“李瑋,你的手臂怎么了?”趙禎疑惑地問道。
這時。
楊氏微微躬身行禮,帶著哭腔道:“官家,您可一定要為吾兒主持公道啊!”
“就在一個多時辰前,吾兒正在樊樓與友飲茶,哪曾想,來了一個半大小子,先是辱罵吾兒,稱吾兒不應與福康公主成親,然后還手持機關暗器,傷了吾兒的手!”
“吾兒好水墨、書法,若日后右手無法執筆書畫,這……這……輩子就毀了啊!”
趙禎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下來。
李瑋與福康公主的婚約乃是他在慶歷七年所定,傷人者不但反對辱罵,還弄傷了準駙馬,他自然惱怒。
“是哪個不長眼的家伙干的?朕立即派皇城司將他抓起來重懲!”
“是……是……是……”
楊氏抽泣著,說道:“是御史中丞蘇景明的兒子蘇子慕。”
“什么?”
趙禎又看向李瑋,道:“李瑋,你手上的傷來自蘇子慕?”
“是,官家,正是他所傷,不會有錯。蘇家勢大,我不敢去蘇家辯理,便只能求官家來主持公道了!”李瑋有些怯懦地說道。
趙禎感到匪夷所思。
“蘇子慕才九歲,你已二十有一,身旁還有朋友,竟能讓他所傷?”
“另外,一個九歲的孩子懂什么婚姻,他辱罵你?還欺負了你?這……這……太亂了!”
楊氏連忙解釋道:“官家,蘇子慕拿的有機關暗器,他經常在百家學院,好東西不學,盡學一些奇技淫巧,我兒文弱,不小心便被他暗算了!”
“九歲就如此狠毒,敢傷人!那成年后還不是要殺人啊!蘇中丞太溺愛他了,再不管教,以后定然出大問題,官家您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一番!”
趙禎并不相信楊氏所講。
蘇子慕的聰明勁,他是知曉的。
這孩子從不莽撞,并且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傷人。
趙禎看向一旁的內侍,道:“蘇子慕今日沒在宮內上課?”
“官家,今日乃是休息日。”那名內侍道。
“立即傳蘇子慕,另外將唐氏也喚來,通傳時語氣柔和一些,莫嚇到他們。”趙禎道。
如今,蘇良正在為大宋賣命呢!
趙禎要是在其家人不知情況下重懲了他的兒子,那蘇良肯定不高興。
楊氏聽到此話。
心中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說話。
而此刻。
唐宛眉與蘇子慕坐著馬車已經朝著禁中來了。
蘇子慕傷人之后。
便向唐宛眉交待了他的一切“罪行”。
“兒,待到了官家面前,據實回答,另外打人有錯,你必須認錯,明白不?你爹爹在沙場拼命,你絕不能給他拖后腿,丟他的臉,知道不?”
“嗯嗯,母親,孩兒知道。”蘇子慕乖巧地點了點頭。
半個時辰后。
唐宛眉與蘇子慕一起走進了垂拱殿。
二人行禮后,趙禎先是看了一眼楊氏和李瑋后,然后才看向蘇子慕。
“子慕,今日午時,伱在樊樓傷人了?”
“啟稟官家,是我傷人了,傷的還是福康公主的準駙馬李團練。”蘇子慕抬著小腦袋說道。
那認真的表情,簡直和蘇良一模一樣。
“為何傷人?”趙禎又問道。
“論德論才論貌,李團練皆配不上福康公主,福康公主也不愿嫁給李瑋。我本是準備與他相商,但他不聽我的好言相勸,還帶著他的狐朋狗友要打我,我自保之下,便傷了他!”
“李瑋,他可是為了自保而傷你?”趙禎看向李瑋。
楊氏瞪了李瑋一眼。
“啟稟官家,不是。他一個小孩子,與我說話甚是囂張,我不聽他的,他就用暗器傷了我,我若真想傷他,他根本逃不走。”
“你胡說!”
蘇子慕頓時怒了,正要辯駁,卻被唐宛眉拉了回來。
趙禎再次看向蘇子慕。
“子慕,你才九歲,懂什么婚約。福康公主與李瑋的婚約乃是朕定下的,不容有改,你屬于多管閑事了!”
“可是,可是……可是福康姐姐嫁給他,是不會開心的。”蘇子慕挺著胸膛說道。
“二人還未成親,你怎知不開心,朕知你與福康公主關系匪淺,但此事不是你能摻合的。”
“此事,過錯在你,朕決定……”
就在這時。
趙禎聽到門口有腳步聲,抬頭一看,便看到了兩個孩子。
一個是大皇子趙暽,一個是二皇子趙晗。
這二人見趙禎看到了他們,連忙齊齊拱手,道:“爹爹,我們是來為蘇子慕求情的。”
趙禎撇嘴一笑。
“你們兩個添什么亂,進來講!”
兩名皇子快步跑到了大殿中央。
趙暽率先道:“爹爹,此事主責在我。”
“是我告知子慕,福康姐姐因婚約之事心情不佳,她不愿嫁給李瑋,但為了顧全大局,又不敢直言!是我想找李瑋,讓他退婚,但我不易出宮,便交給子慕了!”
“爹爹,我也全都參與了。我們沒法出宮,才讓子慕與他聊的,沒想到會打起來,要是我們去了,我們三個肯定都會動手,要懲罰,您就懲罰我們三個吧!”趙晗一臉認真。
“二位皇子,此事都是我做的,與你們無關,我一個人受懲即可。”蘇子慕也開口道。
趙禎看到三人關系如此好,心中甚喜。
他缺兄少弟,甚是孤獨,而這三人關系卻是如此融洽。
日后,若蘇子慕和趙晗能全心輔佐趙暽,大宋的未來定然不會差了。
趙禎緩緩站起身來。
“你們三個小子啊!讓朕怎么說你們呢?不好好讀書,非要惹事生非,你們小小年紀,懂什么婚約?”
“這樣吧!子慕、暽兒、晗兒,你們三人各寫一份認錯書,明日一早,交給朕一份,交到李府一份,要寫得真誠一些,檢討自己的錯誤,寫不好,退回去重寫!”
三人見趙禎瞪眼看向他們,只得無奈拱手。
趙禎又看向唐宛眉。
“唐氏,蘇卿還未歸來,你便代表蘇卿去李府慰問一番,其醫藥費你家承擔,若李瑋手上的傷勢難愈,那待蘇卿歸來后,讓他再去李府致歉,并尋名醫為其治傷。如何?”
“是,官家。”唐宛眉雙手交握,微微屈膝。
趙禎又看向楊氏和李瑋,問道:“你們可還滿意?”
楊氏看出趙禎明顯是偏向蘇子慕和兩位皇子。
但她也知她當下根本得罪不起蘇良,只得道:“全聽官家安排,只要我兒右手無恙即可。”
趙禎又看向蘇子慕,道:“小子慕,以后絕對不可如此莽撞了!無論發生何事,有事言事,甚至寫下來都行,但不可斗毆,明白不?下次若犯,朕一定重懲!”
“是,官家,我明白了。”蘇子慕拱手道。
隨即,眾人便散去了。
大街上,馬車內。
唐宛眉和蘇子慕相對而坐。
蘇子慕看向唐宛眉,道:“母親,我不服氣!”
“我不想讓福康姐姐身陷火海,那李瑋就沒有一點好處,用我爹的那個詞來講,他就是個悶騷!還是個無能的悶騷!”
“你是真想讓我揍一頓?”唐宛眉揚其手臂,做出了一個要擰人的動作。
蘇子慕連忙躲在一側。
唐宛眉每次擰他的大腿,都能讓他疼得嗷嗷叫,即使蘇良和唐澤在身邊,都不敢勸說。
蘇子慕最怕的就是唐宛眉。
“母親放心,我……我一定聽官家和您的話,不會再……再動手了!”
唐宛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兒啊!皇家婚姻非常復雜,沒有感情,互不喜歡,有時也要在一起,和咱們不一樣,福康公主若真有委屈,定然會向官家和苗貴妃匯稟,我們不要管太多,也管不了這些!”
“今日,官家將此事壓了下來。若有人刻意鬧大并借此彈劾你爹爹,造成的負面影響還是非常大的,我們不能拖你爹爹的后腿!”
蘇子慕搖了搖頭。
“不,爹爹若知我仗義執言,一定會為擁有我這個兒子而自豪的!”蘇子慕拍了拍小胸脯說道。
這種自戀的表情與語氣,與蘇良一模一樣。
唐宛眉都忍不住笑了。
“你爹爹快回來了,到時你與他講,我看他到底是會夸你,還是揍你?”
一刻鐘后,蘇子慕回到了家。
他坐在書桌前。
越想越覺得福康公主不應該嫁給李瑋,而他還想做些事情,幫一幫福康公主。
蘇子慕思索了片刻后,喃喃道:“官家稱不能打,但可以辯和寫,那我就寫下來吧!”
蘇子慕的心中頓時有了一個新主意。
大半個時辰后。
蘇子慕寫了一篇文章,將其藏在身上。
然后向唐宛眉道,他要去劉記書鋪拿本書,明日講課要用。
劉記書鋪的書籍很多,蘇子慕也跟著蘇良去過多次。
唐宛眉便讓吉叔趕著馬車將其送到了朱雀門東麥秸巷的劉記書鋪。
對劉長耳而言,蘇子慕也是熟人了。
“小子慕,喜歡什么書,隨便拿!”劉長耳笑著說道。
這時。
蘇子慕將他藏在胸前的一篇文章拿了出來。
“劉叔,麻煩您將這篇文章刊載在明早的民間小報上,刻印的份數越多越好。”
劉長耳看完內容后,看到最后的署名是:御史中丞之子,蘇子慕。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是要捅破汴京城的天嗎?百姓哪敢私議官家之事?”
蘇子慕撇了撇嘴。
“你這個書鋪隸屬皇城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是天天嚷著言論自由嗎?我的文章為何不能發?你若不發,我就去找黑作坊了!”
黑作坊看到御史中丞之子蘇子慕所寫的文章,絕對敢冒險刊載。
此乃一筆大財,且蘇子慕才是最終責任人。
劉長耳面帶無奈。
他若不刊載,那些黑作坊也會刊載。
不如他刊載。
到時若回收,也能快一些,也能避免一些黑作坊添油加醋地胡說八道。
“好吧,我同意,絕對不會食言。不過待明早售賣之時,我要立即拿幾份送往皇城司!”
“可以。”蘇子慕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
汴京城的街頭巷尾就傳來了報販的叫賣聲。
“小報!小報!御史中丞蘇景明之子蘇子慕新作,告李團練書!”
“皇家婚姻解密!九歲天才,蘇景明之子蘇子慕的第一篇文!”
在汴京城,凡是與蘇良有關的文字內容都傳播得很快。
不到半日。
蘇子慕這篇四百余字的《告李團練書》便傳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李團練,福康公主之準駙馬,貌陋性樸,見識簡陋。”
“整日娛于勾欄瓦舍之間,左右多是紈绔子弟,無賴之徒,只知尋歡飲酒,不思正事。”
“其為人怯懦,逢人便言母親之言,無一絲男兒主見,非福康公主之良配也。
蘇子慕這篇文章就表現了一點內容。
“李瑋非常差勁,若有自知之明,便應請求官家撤回婚約。”
在別的朝代。
民間如此傳播皇家之事,那是大罪。
但在當下的大宋,百姓可隨意議論,而一旦議論過多,朝廷必然會給出一個讓所有人都信服的解釋。
這也是蘇子慕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的主要原因。
為了福康公主的幸福,他不懼懲罰。
御史臺內。
一眾臺諫官閱讀著蘇子慕的文章,笑聲都傳到了院外。
“哈哈,不愧是咱蘇中丞的兒子,文字鞭辟入里,罵人有理有據,以后絕對是個寫彈劾奏疏的好苗子啊!”
中書省,政事堂。
歐陽修讀著蘇子慕的文章,一臉笑容地捋著胡子。
“文字精悍,敘說有序。不愧是我歐陽修的學生,不錯不錯,此事鬧大了,或許是好事!”
一旁的相公們也都紛紛點頭。
他們也早就看出福康公主和李瑋不般配,但他們又不能亂言官家之家事。
而今通過蘇子慕這個九歲孩子的文章道出。
他們覺得是好事。
一眾相公都在夸贊蘇子慕,而蘇子慕則是在家中挨揍。
“今日,為娘揍你,不是因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做此等事竟然敢瞞著為娘!”
唐宛眉手拿戒尺,朝著蘇子慕打去。
一旁的蘇沁一因吃了蘇子慕帶來的福康公主的糕點,也幫忙與蘇子慕躲著。
唐澤坐在大廳,看著蘇子慕的文章,一臉自豪地說道:“不愧是我的外孫子,這篇文章寫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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