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
就在蘇良以為夏竦油盡燈枯之時。
后者竟口述一篇近三千字的長文,命親信撰寫下來。
其名為:《自罪書》。
此文不僅呈遞給了中書,而且還讓一些民間書販印制謄抄,分發到了汴京街頭。
很快,此文章便傳到了御史臺。
蘇良拿到此篇文章后,忍不住感嘆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夏樞相自知大限已至,竟想起懺悔了,真是令人意外。不過,他確實該懺悔啊!”
當年的慶歷新政以及這幾年的全宋變法。
若不是夏竦為了個人利益而從中作梗,絕對會發展的更好。
很多百姓都愛個熱鬧,并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
說罷。
一時間。
蘇良拿起夏竦的《自罪書》看了起來。
夏竦乃是他的啟蒙之師。
編修過國史、治理過地方、鎮守過邊疆……
夏竦稱主罪在他,而不在韓琦。
且還有舉賢之功績。
引得許多人稱其為奸邪之臣。
蘇良看完夏竦的《自罪書》后,忍不住罵道:“這個老狐貍,臨死都不忘再折騰折騰!”
八月二十五日。
他自知“夏竦何曾聳”的罵語已經無法洗白,故而大方承認了自己的責任,還順帶著將韓琦的過失攬在了自己身上。
而涉及“自罪”的內容只有兩條。
“竦少時明敏好學,十二歲作《放宮人賦》,十七歲著詩《渡口》,有薄名。”
那就是——
看完這篇《自罪書》后,有人覺得夏竦受了委屈,有人發現夏竦原來為國為民如此操勞,立下了如此多的功績。
這哪是自罪書。
蘇良看著看著,頓時覺得不對勁了。
二人相伴了四十余年,他對夏竦的感情非常特別。
趙禎看過此《自罪書》,都忍不住落淚。
有文治,有武功。
此《自罪書》迅速在民間瘋傳。
禁中。
此外,樞密院官官相護、謀私利者甚多,夏竦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當時的他,應該據險而守,而非冒進。
其二,便是夏竦污蔑富弼和石介造反之事。
夏竦將其入仕以來的功績細數了一遍。
其一,是對當年宋夏戰事中好水川之戰進行了解釋。
他厚臉稱,范仲淹、龐籍、韓琦、宋庠、宋祁兄弟都是他提拔上來的。
“景德四年,竦參加制科考試,考中賢良方正科,通判臺州,兢兢業業,從未怠惰。”
夏竦的解釋是:他絕無私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廷,只是有好事者,一直誹謗重傷,毀了他的名聲,這讓他感到很委屈。
若將這篇文章凝煉成一句話。
夏竦在民間的風評竟變好了許多。
正是因此事,使得夏竦在朝堂民間名聲下降。
“我,夏竦,這一生,文武兼濟,白璧微瑕。”
蘇良覺得,夏竦應該是花錢了,不然民間的夸贊聲不可能那么多。
“大中祥符七年,臣入資善堂,初為帝師,甚是惶恐,不遺余力為官家授學。”
簡直就是一份自夸書。
“多年仕途,臣曾知鄧州、襄州、壽州、安州、洪州、青州等地,歷任安撫、招討等使。”
夏竦帶病回到了樞密院,他稱需要收尾一些公事。
因身體虛弱,他直接將床榻搬到了樞密院。
此舉,引得一些不明緣由的百姓盛贊。
然,蘇良、歐陽修、唐介等人早就看出了夏竦的目的。
午后,御史臺。
唐介、歐陽修、蘇良三人聚在了一起。
歐陽修撇嘴道:“無恥!實在是無恥!這哪里是自罪書,分明就是在顛倒黑白,若不是他偽造證據,石守道怎會抑郁而終!”
歐陽修嫉惡如仇。
因石介的死,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夏竦。
唐介道:“他不過是為了爭一個美謚而已。”
蘇良和歐陽修同時認可地點了點頭。
夏竦先是寫“自罪書”,而后又帶病去樞密院處理公事,只有一個目的。
死后欲得美謚。
對一名士大夫官員而言。
一生最大的榮耀,不是封侯拜相,而是死后能獲得“文正”之謚。
謚,行之跡也。
乃是對一名士大夫官員一生的總結和評價,有惡謚、平謚、美謚三種。
三品以上官員和王公貴族身死后,官家都會賜謚。
“文正”二字,乃謚之至美,無以復加。
大宋立國到如今。
被賜“文正”者,只有三元及第、以計智逐權臣丁謂的名相王曾。
歐陽修道:“夏竦雖有才干,然為人奸邪,心術不正,最多能得一平謚,若得美謚,我必上奏反對!”
“我也是。”唐介直接干脆地說道。
蘇良也點了點頭。
若讓夏竦得美謚,那對其他有大功績,有上佳品行的官員就不公平了。
入夜,樞密院內。
夏竦之子夏安期將一份文書,遞給了夏竦。
此乃夏竦的生平行狀。
依照禮制,夏竦死后,其親屬需先將其生平事跡撰寫成行狀,而后送往太常禮院,由太常禮院先定謚號,待中書核準后,最后才能以天子的名義賜謚號。
夏竦為了得美謚,選擇提前讓兒子撰寫,而他則是逐字逐句審查。
“咳咳……咳咳……”
夏竦看罷,先是咳嗽了半刻,然后才指著文書道:“這里,寫的太差了!為父不是有宰執之能,而是大宋宰執,才能莫有高于為父者。記著,夸張了寫!”
“那布衣畢昇都破例以三品官之制,使得朝廷輟朝一日,為父難道……咳咳……咳咳……難道還不值得一個‘文正’的謚號嗎?”
“父親,我明白了,這就改,這就改!”夏安期有些害怕地說道。
“咳咳……咳咳……”
夏竦休息了片刻后,道:“兒啊,若朝廷給為父的謚號非文正,你定要去‘論枉’,多哭,多鬧,多講為父的政績,明白嗎?”
“是,父親。”
在議謚的過程中,首先是禮官確認,而后是宰相確認,最后是官家確認。
官員有異議,提出反駁,叫做“駁議”;而親屬有異議,提出反對,則被稱為“論枉”。
在夏竦心里,自己的功績是超過王曾的。
而他也試探過官家,官家是愿意給予他“文正”美謚的。
他要提防的不過是那些臺諫官而已。
九月初二,入夜,秋雨淅瀝。
樞密院內。
夏竦面無血色,靠在一張躺椅上。
其手持一桿狼毫筆,在撰寫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篇奏疏。
一旁。
除了妻兒外,全都是他的親信。
這一刻,無人敢勸夏竦回府。
夏竦已告知這些人,他死也要死在樞密院的官署內,死在為朝廷寫奏疏的過程中。
為了博良臣之名,他也是拼了。
片刻后。
夏竦放下狼毫筆,朝著身邊人道:“咳咳……咳咳……在我身死后,立馬將此奏疏送給官家。”
其子夏安期正要接過此份奏疏。
夏竦卻沒有松手,兩只眼睛直直地望著奏疏。
在停頓了數息后。
“噗嗤!”
一道鮮血噴出,飛濺在奏疏上。
而后。
夏竦看向沾著鮮血的奏疏,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其腦海一歪,閉上了眼睛。
一旁的御醫,查看了一番夏竦的鼻息,無奈搖頭道:“夏樞相,薨了!”
這是夏竦早就為自己安排好的死法。
死在樞密院官衙的案頭,獻上最后一份帶著鮮血的奏疏。
這種死法。
他是大宋朝頭一個。
因平生名聲太壞,他迫切地想要得到“文正”之名。
這是他最后的執念,也是最后一次謀劃。
“爹!爹!”
“夏公!樞相!”
一時間,屋內哭聲震天。
緊接著。
夏安期將夏竦的死訊告知了外面一直守著的內侍,并將其父最后一份奏疏也交給了內侍。
兩刻鐘后,垂拱殿內。
趙禎得知了夏竦的死訊。
他甚是傷感,當即宣布,從明日起,輟朝三日,而他也將在宮中為夏竦穿喪服舉哀。
隨后,趙禎打開了帶著夏竦血跡的最后一份奏疏。
此奏疏名為:《論朝政三思疏》。
夏竦提出了他的三項顧慮。
其一,當下朝堂眾相公皆推舉武人任軍中正職,為將為帥,此風一起,日后朝堂恐陷于文武之爭,他希望官家提前預防,以穩朝堂。
其二,他認為臺諫勢大,已到了不得不削弱的程度。唐介、蘇良、歐陽修、范鎮等人如同一人,對皇權、相權都產生了威脅,他建議,外放部分臺諫官,使得臺諫莫成一勢。
其三,變法司倚仗皇權,權勢已逾兩府。他建議,可漸漸卸變法司之權,以免使得變法司獨大,操控朝政。
從趙禎的角度來看,這“三思”皆是苦口婆心之良言,確實值得深思。
趙禎心中甚是感動,當即賜夏竦太師銜。
而后任命其子夏安期為經筵官侍讀,以彰顯朝廷對夏竦的厚待。
當晚。
夏竦之死,便傳到了汴京百官的耳中。
官員們各有感概。
有人喜,有人悲,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因失去靠山而痛哭流涕。
蘇良聽到夏竦的死訊,不由得長嘆一口氣,道:“唉!夏樞相實有宰相之才,可惜大多才能都用錯了地方。”
歐陽修則是站在庭院內,喃喃道:“守道兄,惡人已去,實乃大宋之幸,全宋變法將會愈加順利,你可以安息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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