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二月九日,農歷臘月二十五。
李野家里,雞飛狗跳。
“是誰把籠子里的公雞給放出來了.李野你快點兒把它們抓住,那是給你丈母娘準備的年貨,要飛走了.”
李野趕緊出來去抓雞,這年頭過年都要給岳父岳母“送年”,雞鴨魚肉亂七八糟準備一大堆,遠不如幾十年后直接發個紅包利索。
不過這會兒的散養大公雞也是真不錯,就李野這種逆天的腿腳身手,追了好半天都沒追上。
人家有倆翅膀,那是真能飛檐走壁啊!輕輕松松的撲騰兩下,就不知道飛到誰家鍋里去了。
這要是擱幾十年后的那些“飼料雞”,跑兩步它自己都喘不上來氣兒,哪里還需要使勁追。
等到李野苦著臉回來,吳菊英又開始咆哮:“你還不到三十歲,攆個雞你都攆不上了?放在舊社會你都活不過三天,
還有,我放在盆子里的熏肉怎么少了這么多?你又送給誰了?明天就要去小渝家送年了,你讓我怎么給你準備?雞送一只,肉送半塊嗎?”
李野苦惱的道:“奶奶,我這剛下班回來,水都還沒喝一口呢!哪有功夫給別人家送肉啊.”
“不是你是誰?家里就你一個敗家子兒.”
吳菊英兇巴巴的盯著李野,氣呼呼的好似丟了雞仔的老母雞一般。
要說李野家現在是不缺錢了,好似這點東西算不得什么,但為了李野的這些年貨,吳菊英可是操碎了心的。
雞是讓老家人精挑細選送過來的,肉是親自選材忍著腰疼一點點熏出來的,這些都不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東西。
說實在的,現在給柯老師和文慶盛送年貨,你花大價錢買的大牌,可不如奶奶做的這些東西有誠意。
“我不是敗家子兒,我現在都多摳門了,針頭線腦我都不外借.”
李野被奶奶罵的直咧嘴,偏偏又不好反駁,畢竟這幾天奶奶的辛苦和執拗他可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到底誰是罪魁禍首,必須要找出來。
李野冷冷的掃過整個庭院,就連狗窩里的狗都沒放過,結果這一看,還真發現了兩雙閃爍躲避的眼睛。
一雙屬于自己的親兒子小寶兒,另一雙屬于狗窩里的哈士奇。
于是,李野用最慈愛的口吻,說出了最滲人的話。
“乖兒子,過來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屁屁結實不結實.”
小寶兒本來緊繃著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
“爸爸,公雞天天早上打鳴,有用處被殺了很可憐.”
“噢”
李野把孩子拉過來,問道:“那是你打開籠子把公雞放走的嗎?”
小寶兒連忙點頭,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爸爸媽媽早就跟他說過了,犯了錯不許撒謊,更不許犟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不過李野卻接著問道:“你確定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是妹妹讓你打開的籠子嗎?”
“不是的,是我自己干的.”
李野笑道:“那好,既然鐵籠子是你打開的,那么家里的熏肉,也是你拿給二哈吃的了?”
小寶兒頓時目瞪口呆,然后,悄悄的看向了妹妹。
但是小寶兒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把頭扭了回來,低下頭一聲不吭。
他想不明白爸爸是怎么猜到真相的,但是卻明白惹惱了妹妹,比觸怒了爸爸要嚴重的多。
“你說什么?熏肉讓狗吃了?”
慈祥的奶奶吳菊英,突然間就暴走了。
她拿起一根棍子,沖著眼神躲閃的二哈就走了過去。
二哈這種狗看似蠢萌,其實智商不低,眼看著兇狠的兩腳獸持械走來,哪里還不知道自己要倒霉。
所以它瘋狂的掙扎了起來,企圖掙開脖子上的鏈子,但是這年頭的狗鏈子貨真價實,怎么可能讓它掙斷?
“嗷嗚嗷嗚”
凄厲的狗叫聲響了起來,李野都感覺非常滲人,小寶兒和小兜兒就更別說了,嚇的驚慌不已連忙往李野身后躲。
太殘暴了,慈祥的老奶奶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面?
等到吳菊英把二哈打的丟了半條命,確定讓它長了“不能貪嘴”的記性之后,才滿意的罷手。
然后,吳菊英就走了過來,伸手就把瑟瑟發抖的小寶兒從李野手里拉走了。
“行了,他才多大的孩兒啊?你沖他撒什么氣?自己看不住家里的東西,還好意思怨別人.”
“我”
李野哭笑不得。
您也不看看您的曾孫子被嚇成什么樣了,還好意思說我?
不過現在家里的團寵,早就不是他狀元郎李野了,而是這個又仁厚、又聽話、又護著妹妹的小寶兒。
所以吳菊英雖然為了那點熏肉累的她腰酸背痛,但是如果因為這點事就把小寶兒的屁股打腫了,她也是不愿意的。
眼看著小寶兒被吳菊英領走了,小兜兒也悄悄的想要溜走。
但是李野哪里能讓這小兔崽子跑了,伸手就抓住了她后腦勺上的馬尾巴,輕輕一拽就拖了回來。
“誒誒誒,爸爸爸爸,你輕點兒,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李野差點兒笑出聲來。
要說自己那個兒子忠厚的過分,那這個女兒就是鬼精過頭了,油嘴滑舌根本就不像個小孩子。
就比如現在,如果李野拎住了小寶兒的耳朵,那小家伙要么乖乖的招供,要么咬著牙扛事兒。
但是小兜兒呢?
她使勁搖擺著自己的小腦袋,看似軟軟的求饒,其實是在利用自己的小馬尾巴,想把爸爸給萌翻。
李野已經中招無數次了,這一次只能嘆聲說道:“兜兒啊!你這個做妹妹的,不能總是坑你哥哥,
因為再好脾氣的人,也不可能永遠吃虧,最后他一定會生氣的,到了那個時候,會很嚴重,
你哥哥是我和你媽媽給你這輩子準備的最好陪伴,你們應該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跟小孩子說話,就應該云山霧罩,讓她覺得你說的全是“高大上”,讓她迷迷糊糊的就覺得“爸爸真厲害”,然后她就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但是小兜兒聽完了李野的話之后,卻理直氣壯的道:“我和哥哥早就說好了互相幫助的啊!
在家里他是讓著我,但是等我們去了育紅班,誰敢欺負他我就幫他打誰”
李野足足用了五秒鐘,才把寶貝閨女的這番話給分析明白。
合著你們的互相幫助,就是你在外面闖禍,然后讓你哥哥回來替你扛是吧?閨女你咋那么聰明呢?
李野無奈的道:“閨女啊!以后你不要總是打打殺殺的,你是個女孩子,要文靜一點兒,你見哪個女孩兒整天跟人打架了?”
小兜兒:“可是我哥打不過我啊!而且我媽和我奶奶也會拼刺刀呢.”
“我你還想學拼刺刀啊?”
“我奶奶說以后教我的”
李野徹底無語。
他倒不是性別歧視,認為女孩子不能學拼刺刀,但是小兜兒這個性子本來就無法無天,再學拼刺刀
而就在這個時候,文樂渝就從外面進來了。
文樂渝進門之后就問道:“年貨準備好了嗎?我爸打電話來,說要是可以的話,讓我們今天過去.”
李野咧了咧嘴,無奈的說道:“雞飛了一只,肉少了一半,你覺得可以.就可以唄!”
小兜兒:“.”
剛才還機靈古怪的小家伙,低著頭小心的往李野的身后鉆,一點聰明勁兒都沒有了。
因為她非常清楚,老爹可以欺之以方,但是老娘不行,老娘的心眼兒比老爹多八倍,而且眼里還不揉沙子。
到了這個時候,只能求老爹救命了。
文樂渝最終還是沒有收拾小兜兒,因為今天文慶盛通知的有點晚,他們夫妻倆還要過去送年,所以來不及再給小兜兒開一場思想教育課了。
兩口子把東西裝上車,帶上孩子就往柯老師家趕去。
雖然大公雞少了一只,肉也少了半片,但是好在還有很多衣服、鞋子之類的日常用品,這份年貨的誠意也是滿滿。
到了文慶盛和柯老師這個級別,衣食住行早就讓國家包攬了,但是孩子們的這份心意,還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你這個女婿還有何用?
家里開著服裝廠,卻連幾身低調、新款的衣服都不準備,你們小兩口還有良心不?
不過送年貨文樂渝非常積極,送別的她就不高興了。
李野把車到了柯老師家門口,文樂渝卻沒有立刻下車,而是朝著附近的兩輛車努了努嘴。
“看,今天這個年貨看來不好送,家里有外人呢!”
“家里有外人?咱爸剛才沒跟你說嗎?”
李野有些意外,因為文慶盛和柯老師對他很好,從來不會跟他擺什么架子,更不會故弄玄虛,既然家里有外人,為什么沒有提前告訴他們呢?
文樂渝緩緩搖頭,然后低聲說道:“剛才我爸應該是當著客人的面給我打的電話,待會兒你機靈點兒,不管別人說什么都不要答應,一毛錢也不行.”
李野立刻明白,如果文慶盛是當著客人的面給文樂渝打電話,那么對方肯定有讓文慶盛無法推卻的理由,比如身份比較高,或者交情比較深。
而且對方大概率是沖著自己來的。
為什么沖著自己來呢?還不是錢鬧的?
這兩年老娘傅桂茹和文樂渝都持續不斷的往內地制造業里面投錢,頗有急公好義及時雨的風范,只是聽文樂渝的意思,今天她不準備再往外掏錢了。
李野琢磨了一下,然后說道:“既然咱爸能讓他們進門,應該不是那些心術不正的人,咱先看看情況,要是所求不多.”
李野的急公好義,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人傻錢多,只不過有文家的關系罩著,所以他們才沒辦法亂伸爪子,
如果今天來的人真跟文慶盛關系匪淺,那李野倒是不在乎幾個小錢,老丈人都打電話喊他們來了,總得給個面子。
但是文樂渝卻氣哼哼的打斷道:“我說的話你沒聽清嗎?一毛錢也不行,這一次的事情我很生氣,生氣就要有個生氣的樣子,咱又不是軟柿子想捏就捏”
得,李野明白了,小媳婦兒這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呢!
前段時間發生的事,雖然夏侯青志和尤莉的下場都挺慘的,但文樂渝還是不滿意。
我們花了那么多的錢,你們這些叔叔伯伯就不說句話嗎?就看著我們自己折騰?
文樂渝是小輩兒人微言輕,但也是有自己的小脾氣的。
“行,我聽你的,只要你不點頭,我一分錢都不答應。”
夫妻倆統一了意見,才帶著孩子下了車。
“爸爸爸爸,我幫忙給姥爺拿酒”
“好的,不要摔了啊!”
“不會的不會的,我力氣很大了”
小兜兒和小寶兒都開始賣力的搬東西,也許他們是希望回去之后,媽媽看在兄妹倆努力干活的份上,不要再因為剛才的事情懲罰自己。
文樂渝拿鑰匙開了門,一家四口拎著大包小包的走了進去。
然后李野就看到文慶盛正坐在沙發上,跟三個中年男人喝茶聊天,其中有兩個男人看起來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到底是誰。
文慶盛看到小兜兒進門,立刻笑呵呵的招手道:“小兜兒你又給姥爺拿酒來了呀?放這兒放這兒,今天姥爺剛好缺酒喝了”
李野一聽文慶盛的口氣,就知道今天的客人,應該是跟文慶盛交情不錯,而不是身份很高。
小兜兒邁開小腿兒跑過去,把酒放在桌子上之后,就要往文慶盛懷里鉆。
文樂渝一把拉住女兒,然后說道:“你姥爺有客人,別在這里添亂了.”
文慶盛笑了笑道:“沒事兒,是自己人,這是你岳伯伯,你結婚的時候來過的”
文樂渝趕忙笑著道:“我記得的,岳伯伯當時跟胡伯伯和黃伯伯他們坐在一桌.”
“對對對,大侄女的記性真好.”
姓胡的中年人夸了文樂渝兩句,但是眼神卻悄悄的往李野身上瞟。
李野笑著道:“爸,我去廚房收拾一下,給您添幾個下酒菜。”
文慶盛瞥了李野一眼,擺擺手道:“你坐下吧!陪我們說說話。”
“哦,好的。”
李野坐了下來,乖乖的端茶倒水,卻絕不主動說話。
結果他不主動說話,文慶盛和岳伯伯等人卻陷入了尷尬,還不如剛才李野沒來的時候談的融洽呢!
難道是我和小渝都猜錯了?他們不是來找我化緣的?
就在這個時候,電視上開始播放海灣戰爭的新聞。
多國部隊從上個月十七號開始空襲巴格達,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天了,戰斗的非常激烈,所以內地的新聞總是播放有關的報道。
岳伯伯忽然問李野:“我聽說你對海外的情況比較了解,你對這場戰爭怎么看?”
李野微笑著道:“我是學經濟的,哪里懂得什么戰爭,不過現在大家都在議論,說西方部隊只會空襲,不敢跟老薩的人打地面戰爭.”
“哦”
岳伯伯應該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看了看李野之后,又不說話了。
而李野敏銳的感受到了幾個人身上的“擔憂”,就連文慶盛身上也有。
李野立刻意識到,他們這些人的消息渠道,比普通人可高端多了。
內地是往海灣地區派遣了觀察員的,戰爭已經打了二十多天,一些消息應該已經傳遞回來了。
這是一場跨時代的戰爭,也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對于文慶盛這種有過從軍經歷的人來說,沖擊力是非常大的。
他們總以為自己雖然不如燈塔和西方世界發達,但要是打起仗來,差別并不算大。
但是短短幾十天,他們卻都有了“無力”的感覺。
這就跟一個頂級世界球員跟國足對壘的時候那樣,國足隊員賽后坦然的承認“他的動作我看不懂”。
人家的動作你都看不懂,你怎么打?
看到岳伯伯不再說話,另外一位李野看著有些面熟的中年人終于坐不住了。
他抿了抿嘴,沉聲說道:“這一次的戰爭有些特別,因此我們就有了一些新的啟發和想法,
只是現在國家困難,研究經費不太好申請,所以我們大家都分頭想辦法,希望可以找一點贊助.”
李野看著對方,忽然問道:“同志,您貴姓?”
對方一怔,然后尷尬的道:“我姓宋,是川省飛機設計研究所的,今天來確實有點冒昧,但是希望你能理解。”
李野看著對方,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剛才看著有些眼熟了。
蝴蝶的翅膀,還是起作用了。
這位松所長是內地第一款三代機的設計者,上輩子李野看過對方的照片,所以剛才才覺得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于是李野直白的問道:“你們想要拉多少贊助?”
沙發上的幾個人都愣了。
因為李野說這句話好像是要給錢的節奏啊!
這也太慷慨了吧?
“岳伯伯,您嘗嘗這西瓜.”
文樂渝端了幾盤水果送上來,順勢狠狠的踩了李野一腳。
李野吸了口氣,做了一個呲牙的動作。
他是真的無奈啊!
小媳婦兒前腳說了,必須一毛不拔,但是后腳就讓李野給遇到這一位了。
你能一毛不拔嗎?
據說這位為了造飛機,是擺地攤賣過掛面的,你好意思不給錢?
李野低頭沉默兩秒,然后說道:“我們廠有個技術人員,好像有同學在你們那邊,他跟我說.你們單位有個領導為了祖國的航空事業,擺地攤賣掛面,是有這回事兒嗎?”
宋所長呆愣了一會兒,然后訕訕的道:“我現在已經不賣掛面了,我賣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