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星期三,農歷八月十四,中雨,氣溫驟降。
從昨天晚上開始,京城就開始下雨,密密的雨滴帶著瑟瑟的秋意,驅散了最后的幾絲暑氣。
好多牛馬早上起來上班的時候,都忍不住被寒氣激的打哆嗦,有些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更是腰疼、腿疼、膝蓋疼,
這是老天爺在好心提醒世間的牛馬,秋天來了,要準備毛衣和棉襖了,要不然冬天是要凍死人滴。
這可不是迷信,不信你問問村里的老人,是不是冬天的日子最難熬?一旦熬過了冬天,病病殃殃的又能活一年。
老代打著雨傘出了總務科,一路往一分廠走去,路上碰見幾位冒雨搬運東西的同事,還不忘笑著調侃人家兩句。
“我說老張,你悠著點兒,別腰疼病又犯了,害的老李又要給你拔罐兒,把辦公室里弄的全是酒精味兒.”
“老李你也是,下雨天那么著急干嘛?等明天出了太陽再干唄?怎么?你的腿不疼了?”
老代今年四十三,腰、腿、膝蓋都沒毛病,陰天下雨的時候最喜歡嘲笑那些下過苦力的工人同事,說人家“身體虛、陽氣不足”等等,
但是他卻不想一想,自從參加工作之后,他老代就沒干過一天重活,怎么可能傷了腰,廢了腿,磨了膝蓋?
等到老代走了之后,老李啐了一口罵道:“你說這種奸饞滑懶的東西,整天神氣個什么勁兒?好意思嗎?”
老張一邊揉著后腰,一邊黑著臉道:“人家是以工代干,跟咱們比起來,可不就神氣嗎?”
老李氣憤的道:“以工代干就應該神氣了?以前像他這種情況,有什么苦活累活都主動沖在前面,現在可好.”
老張站了起來:“別說了,時代不同了,如果這次他真去一分廠當了銷售經理,那可就更神氣了。”
老李冷哼一聲道:“他想得美,我們剛才路過鍋爐房的時候,我拐了個彎去一分廠門口看過了,紅榜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倒是白榜上大大的有名,倒數第一,哈哈哈哈。”
老張愣了愣,詫異的道:“剛才你不是說去尿尿了嗎?再說老代跟陸知章以前住一個屋,怎么可能不關照他?”
老李嘿嘿一笑:“順路的事兒嘛!人家一分廠七點半就把紅榜給貼出來了,我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沒有老代,倒是隔壁小王上榜了,”
“所以啊!在一分廠那邊真的不講究關系,而是講究本事,就老代那幾分面子,人家陸知章根本就不鳥他.”
老張愣了好久,然后忽然笑罵道:“我去,你剛才說是尿尿,原來是去偷懶了,又讓我自己裝車.”
老李也得意的道:“你別急啊!待會兒我給你拔罐兒,我跟你說,我這祖傳的手藝也就是給你免費,我要是出去擺個攤子,起碼五塊錢一次.”
“別吹牛比了,無證行醫罰死你”
“你別不識好歹啊!要不待會兒我不伺候你了.”
“拉倒吧!你就是手癢,在我身上練手藝呢.”
兩個人罵罵咧咧的走了,但是語氣卻非常的輕松,心情非常的舒暢。
而老代也在一分廠門口罵罵咧咧,語氣非常的沖,心情非常的糟糕。
他冒著雨過來,卻沒有在紅榜上看見自己的名字,倒是在白榜上看見了自己的成績。
倒數第一啊!你說扎眼不扎眼?
所以他就要進一分廠找陸知章,結果卻被門衛安排到了門口的接待室,簽字登記,然后等著陸知章出來“接見”。
“這特么接見犯人呢?還是接見外國貴賓呢?”
老代不客氣的道:“我和陸知章是朋友,你們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放我進去就完了,把我撂這兒干等算怎么回事兒?我總廠總務科的”
“很抱歉,我們這里是涉外高科技單位,外資和上級明確要求我們遵守保密制度,任何非必要人員都不允許進廠”
負責管理接待室的,是剛剛入職的女保衛,板著臉一字一句的重復規定,把暴躁的老代氣的不行,卻毫無辦法。
你總不能沖著女人動粗吧?你動她一根手指頭試試?
一分廠的保衛人員就在十幾米外的門衛室里,要是聽見一聲女人的尖叫,怕是連保險柜里的BIUBIU都要拿出來吧?
一個多小時之后,等的心焦難耐的老代,終于見到了陸知章。
陸知章笑呵呵的道:“誒呀,今天早上開會,一大堆的問題讓我急的暈頭轉向,一轉眼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忙完了我就趕緊往這里跑.”
老代咽了口唾沫,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
平時老代坐在辦公室里,就是用這一套對付工人的,所以他怎么能不知道陸知章是在說瞎話?
但是形勢比人強,老代只能笑著道:“是是是,我就說你們一分廠的干部太少,七八千人的大單位,只靠你一個人忙活,怎么可能不急呢?對了,我找你有點事兒,咱們出去說.”
“出去說?”
陸知章看了看老代,笑著道:“外面下著雨呢!出去說不方便吧?”
老代道:“我帶了雨傘呢!咱們還是出去說吧”
“行。”
陸知章看起來沒有任何不耐煩,很隨和的跟老代到了外面。
到了外面之后,老代也沒有繞彎子,直接問道:“老陸,咱們也是蓋過一床被子的兄弟,這么多年我沒求你什么事兒吧?怎么這次讓我丟了這么大的人呢?”
陸知章驚訝的道:“丟人?丟什么人了?我不知道啊!”
老代差點兒咬破牙花子,真想破口大罵。
但他還是說道:“我提前不是跟你說了要參加銷售經理的選拔嗎?
考完之后我又去你家跟嫂子再三交代可剛才我看了,我沒上榜.我牛皮都已經吹出去了,你說這可怎么辦?”
“欸,你說這事兒啊!那你可冤枉我了,我星期一的時候出去辦事兒,特別交代了下面的人注意你的卷子,
但是不曾想這一次我們拿銷售科試點改革,不但港資重視,中糧也來人學習經驗,
一群人是一張試卷一張試卷的看呀我知道你交了白卷,提前就讓人把你的試卷抽出來,但那么多人圍著,實在是抽不出來啊.”
陸知章很難為的道:“老代,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那些題你不會做,還不會胡寫嗎?大白卷子忒扎眼”
老代咔吧咔吧眼,無奈的道:“老陸,誰知道你們會出那種題啊?你要是提前給我透透題
算了,我現在也不要什么銷售經理了,你把我弄進去先干個銷售員再說。”
我透你妹!多大臉?先干個銷售員,以后再以工代干?你這套路很熟啊!
陸知章臉上看不出來,但是心里早煩了。
這個老代交了白卷之后,就給自己打電話,自己不在廠里沒接,他就跑到自己家跟老婆說了自己交白卷的事兒,大言不慚的讓陸知章處理一下。
而且問題是,老代去陸知章家的時候,就提了兩樣水果。
雖然這些天陸知章躲在外面不收禮,但你都上門了,就提兩樣水果,埋汰誰呢?
“嘖,老代啊!這一分廠不是我私人的企業,那么多人盯著我這個位子,我天天是如履薄冰,你說我給你透題?
別說我提前不知道題目,就是知道了,給了你也不行啊!后面還有面試呢!你沒看紅榜上那么多人,最后加起來只要二十三個”
“真是笑話了,就一個破銷售員,還筆試、面試,你們這是挑牲口呢?老的不要、瘦的不要、尥蹶子的不要.”
陸知章看著大發牢騷的老代,心里的煩躁忽然消失了。
這一代人,要被時代拋棄了。
老代曾經是上個時代最吃香的那波聰明人,在單位里從來只有沾便宜的份兒,苦活累活都推給別人,所以久而久之,眼里已經沒有“憑本事吃飯”的概念了。
老代跟陸知章套了半天感情,最終還是氣哼哼的返回了總務科。
陸知章根本不念舊情,兩個人打著一把傘,還把老代的后背和褲子淋了個通透,濕漉漉的狼狽不堪。
等他回到總務科,就看到老李正在給老張拔罐兒,那酒精味兒沖的他鼻炎都快犯了。
但是老李看到老代后面全濕了之后,哈哈大笑的道:“老代,你這是去哪兒洗了半個雨水澡啊!這秋天的雨可傷人,趕緊扒了我給你扒個火罐兒去去寒氣.”
老代本來心里就煩,頓時找到了突破口似的宣泄道:“老李我說了你多少回了,別在辦公室里拔火罐兒,這里是大家工作的地方,不是醫院診所”
“嘖嘖嘖嘖”
老李嘖嘖幾聲,然后道:“別那么大火氣呀,你這都快去一分廠升官上任擔任經理了,怎么還管這里的事兒呢?”
老李一句“經理”出口,老代就感覺腦袋里跟開了鍋似的炸裂。
他伸出胳膊,就把好幾個火罐兒給劃拉到了地上,乒棱乓啷碎了一地。
“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整天擺弄這些亂七八糟.”
這下辦公室里的人都驚了,然后就等著看熱鬧。
老李面帶寒霜,突然耍了個類似“烏龍盤打”的武術動作。
“姓代的,這是我祖上跑江湖賣藝傳下來的寶貝.你砸了我的家伙事兒,這是打我的臉啊還是砸我的場子?來吧!按照江湖規矩,咱倆比劃比劃,分個勝負。”
老代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就是砸了幾個火罐兒,卻惹上“江湖規矩”了。
雖然他比老李年輕,個頭也高身體也壯,但他可真不打算跟這小老頭比劃比劃。
因為他這種人習慣了欺軟怕硬,是不會以身犯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