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長還是很有水平的，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就說出了一連串穩定、有力的話。
“老肖也是咱們單位的老人了，六零年就進廠參加工作，可以說全廠幾千名職工，幾百名D員都是他的兄弟姐妹，現在看到兄弟姐妹的飯碗岌岌可危，心里著急也是情有可原.”
“一分廠的效益好，當然有小陸和李野的功勞，但也要考慮到總廠這邊的利益，所以具體是把J3型汽車調價，還是統一銷售管理，大家一起討論討論，說對說錯都不為過嘛.”
這些話乍一聽沒毛病，既肯定了李野和陸知章的功勞，又解釋了肖進剛逼問李野“你服不服從單位決定”的原因。
但如果琢磨琢磨，是不是坐實了一分廠跟總廠搶飯吃的事實？然后還要討論討論是否收回一分廠的獨立銷售權？
“一分廠的定價還是太低了，李副廠長確實是高材生，也確實有能力，但終究是太過年輕，不知柴米油鹽貴，只計算生產成本，有點賺頭就給賤賣了.”
“也不能全怪李副廠長吧？小陸可是經驗豐富的干部，為什么會犯這種錯誤呢？定價之前，應該跟樸科長他們商量商量的嘛”
“呵”
聽著眾人熱烈的討論，李野忍不住的笑了。
在內地的任何一家單位，不論是私企還是公家機關，都有“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的傳統，
因為大事牽扯到的利益太深，涉事人誰也不會松口放棄，撕咬起來非常激烈，讓底下人看見了，有辱斯文很不體面。
而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反而可以拿到大會上讓大家討論討論，體現單位的公平和公正，也讓牛馬們體會一把“主人翁”的感覺。
可一分廠銷售權這事兒，它不是小事啊！
這個獨立銷售權，可是當初馬兆先經過幾個回合的拉扯，才好不容易爭奪到手的，現在又想要回去了？
在小會上解決不了的問題，拿不到的東西，開大會就能拿到了？
“嘶”
李野忽然想起了什么。
這不會是想先挑起民意，然后以“茲事體大”為理由，發起舉手表決吧？
果然，玩權謀，人家也不是小白。
內地的“舉手表決”是一項非常厲害的管理手段，可能很多內地人司空見慣，覺得也就是個“少數服從多數”，沒什么稀奇的。
但是當海外的某些分析人員在仔細研究之后，卻都是心懷恐懼、后背發涼。
就說一個最典型的例子，08年5月份的時候，一家國企正組織員工在西南考察旅游，然后碰上了那場災難，
在失去通訊跟外界完全失聯的情況之下，這群國企員工中的三位D員立刻成立D小組，在一天一夜的時間之內，把周圍的所有人都吸納進來救人救災，滾雪球一般的迅速壯大，
在整個過程之中，有異議立刻舉手表決，所有的零散人員都接受和服從表決結果，哪怕他們本來的意愿跟表決結果南轅北轍。
而在外部救援人員抵達的時候，這個小組已經組織起了上千人，而且把這上千人的團隊完整的移交給了相關部門。
后來海外的研究團隊在知道這個案例之后，感覺是不可思議的。
因為如果在他們本地遇到類似的情況，有人會哭喊著去救自己的愛犬，有人會瑟瑟發抖的哀求救援，有人可能會趁機展開零元購.
他們完全無法理解這種級別的應急組織能力，到底是怎么順利凝聚的，明明是一群六神無主的底層普通人，怎么瞬間就有章有法了？
而這一切，都源于“接受表決結果”，已經滲透到了所有人的意識之中。
有利、有弊，威力無窮。
就如比現在大家舉手表決，讓一分廠把銷售權交還給總廠，李野和馬兆先還真的不好應對，畢竟人家也是打著“統一協調”的名義，經過所有人認可的。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舉手表決”不是隨便就可以發起的，必須要有足夠的理由，
那就釜底抽薪。
李野找了個機會，朗聲發言道：“抱歉啊！各位同事，我們一分廠在建廠的時候，就只分配到了130的生產計劃，
當時我們認為總廠這邊會逐步改產新型的136汽車，所以無論我們怎么改進、怎么定價都影響不大，”
“不過現在我認為主要的問題并不是我們的J3定價太低了，其實是總廠的J2型130市場競爭力不足，那么當務之急應該是改進生產，而不是在價格上浪費時間才對，
現在金陵的躍進131已經投放市場，我們的J3型130跟他們競爭都非常吃力，等到再過個一年半載，J2型130怕是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李野的驚人之語，讓亂哄哄的會議室安靜了下來。
這就跟三國謀士說的“爾等大難臨頭而不自知”一樣，先唬一家伙再說。
而馬兆先也微笑的看向了李野，因為這一切都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馬兆先立刻就點名技術科科長老邢：“邢科長，我記得廠里買了一輛躍進131進行對比分析，你們的分析結果出來了嗎？”
技術科老邢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沉聲說道：“我們經過詳細的對比分析，已經有結果了，
如果是跟我們新型的136汽車對比的話，兩輛車各有優勢，我們的136速度更快，駕駛更舒適，但如果拿130J2跟躍進131對比確實有差距.”
那不廢話嗎？根本就差了一代，沒有差距才怪。
馬兆先道：“那就加快136的量產嘛！國家投入了那么多的錢，一直沒形成量產，沒見到回報，咱們就不自我反省一下嗎？”
邢科長低下頭不說話了，而大廠長一派的人，卻全都警惕了起來。
馬兆先這是什么意思？這是嫌棄136量產的速度太慢，要把136的生產任務分配給一分廠嗎？
好你個李野，跟馬兆先一唱一和的唱雙簧呢？
136新型汽車是國家級引進項目，是整個輕汽公司的未來，怎么可能交給一分廠？
要是再讓一分廠玩出花兒來，那他們是不是要反過來把總廠給吞并了呀？
大廠長立刻發言道：“馬副經理說的有道理，一分廠已經給我們探明了方向，證明改進型130是深受市場歡迎的，那我們為什么還要守著老產品不放？
一分廠只用了幾個月就改進成功，難道老邢你們就不能積極進取一下嗎？”
我特瞄的想積極進取也得你們同意呀？
老邢挺直了胸脯，鏗鏘有力的道：“請各位領導放心，只要配件供應方面沒有問題，我們馬上就可以支持改進生產.”
大廠長接著又看向老丁：“丁科長，你們供應科要全力配合這次改進，不能讓工人們等米下鍋”
“請領導放心，我今天就拿出采購計劃，明天就去拜訪供應的廠家。”
老丁瞇了瞇眼睛，點頭答道了下來。
但是這個老家伙心里卻在琢磨著，待會兒該怎么給李野提個醒兒，不能把這么重要的供應渠道無條件的提供給總廠。
在一個萬人大廠之中，任何資源都是需要交換的，誰也別想白占別人的便宜。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供應科副科長吳慶義卻笑著道：“我有個意見哈！既然一分廠現在有現成的采購計劃，那么我們要不就委托他們全權采購算了，采購之后內部協調，還不浪費呢！”
你想得還挺美嘞
李野剜了吳慶義一眼，打心眼里鄙視這種只想著坐享其成的人。
啥事兒也想吃現成的，自己屁股都不挪就把功勞給分潤了。
可是吳慶義你特喵的你知不知道副科長的“副”字，具體代表著什么？
副，就是輔佐，你一個副職的主要職責，就是輔助科室正職，正科長老丁前腳剛表了態，用得著你來大聰明嗎？
怎么滴，你是得到了外援的支持啊？
任何一個副職，在公開場合敢搶正職的風頭，那一定是有外援，有恃無恐。
李野帶著調侃的語氣笑道：“吳副科長，你這是要讓我搶你們供應科的活兒啊！那可不行，絕對不行滴。”
吳慶義立刻臉紅了，李野的意思分明就是“我啥都干了你們干啥？”
可問題是，自己已經去昌北機械廠談過采購的事情了，人家不賣給自己啊！
到時候老丁再把這個活兒派給自己，那最后還不是自己無能，耽誤了大廠長派下來的任務？
老丁那個老東西，手段可黑著呢！
不過幸好，大廠長還是支持吳慶義的，他對著李野說道：“待會兒李野你留一下，我們具體討論討論這個問題。”
吳慶義去昌北機械公司采購碰壁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而且讓一分廠協調采購，都不用總廠出錢，就把東西給買來了，何樂而不為？
李野微微蹙眉，就要點頭答應，反正他現在對于國企大廠里的扯皮作風已經習慣了，說了不算，一點壓力沒有。
而且他很清楚，隨著事態的進展，沒有技術、沒有資金的一方，終究無法逃脫被拿捏的命運。
但是李野還沒答應，腰里的BB機卻突然響了。
李野一看電話號碼，立刻就站起來往外走。
“對不起，家里有事，我先走一步。”
會議室里大幾十號人，全都傻了。
你沒聽見剛才大廠長說什么嗎？
剛剛跟你說待會兒留下討論問題，你馬上就站起來溜號啊？
怎么這么巧呢？
好半天之后，才有人嘀咕出聲：“真是無組織無紀律.”
可這人剛嘀咕了半句話，臺上的馬兆先就罵上了。
“你家就沒有有事的時候啊？組織紀律什么時候礙著你不顧家里了？一個優秀的干部，總是被挑三挑四的，還有沒有點容人之量了？”
大幾十號人，無人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