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以后,趙陸覺得在榮國府里四下行走時,總有那種若有似無的憐憫圍繞著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屋子里打起絡子來,權做熟人的離別贈禮。
如此,就可省得出去應付那些,故作同情實際看笑話的旁觀者了。
六月初一轉眼即至。
早上起來晨光熹微,一輪紅日遙遙升起,趙陸覺得這是個極好的兆頭,臨行前接了林之孝送來的一紙分紅契書,她最惦記的珍珠蚌終于有了著落。
雖擔憂肉包子打狗,但好在本身就是投機取巧,買的成熟期活蚌,想來賈府抄家罰沒前,撈點錢出來不是難事。
眼見院子里身披霧氣而來的綺霰幾個,婆子吭哧吭哧抬了一箱子東西上門,但沒放進屋里,就擱置在門口了。
綺霰饒過箱子,進屋見墻面干凈,四下整潔,人氣兒俱都收攏,一如剛搬進來時的冷清模樣,瞬間險些落下淚來。
只昨夜哭了一氣兒,眼下若是再來,只怕今日就沒法子在寶玉面前伺候了。
于是強忍淚意,輕松道,“寶玉說沒什么東西可送你,曉得你愛讀書,便將……他去年看過的書皆贈于你,要你往后腹有詩書,筆耕不綴,最好哪天考個狀元回來。”
好嘛,送她一箱子教輔材料。
“還想著親手將荷包送給二爺呢。”趙陸無語,知道賈寶玉是個感性的人,不知道他這么感性,連出面送一程都不敢。
想著黛玉離府之后,他每每郁郁寡歡,趙陸便抿嘴不再說他,被愛情愚弄的可憐人啊,真像個傻瓜。
綺霰見狀,打趣道,“怕被你看見他紅眼睛呢。”
清晨涼爽,下人往來稀疏,正是點卯應差的時刻,這還是五年來第一次,在府里卻不用去賈寶玉面前亮相呢。
但趙陸一身輕松,挨個抱了送行的幾個官和綺霰,爽快道,“我三姐姐她們還不曉得什么時候回,我必是暫住她那處,地址你們曉得的,歡迎你們隨時上門。”
見幾個要哭不哭的,趙陸忍住了話頭,一揮手,便轉身爬上了馬車。心中對著綺霰默念: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往后于道各努力,必會千里自同風。
至于晴雯她們,則用旁的借口,故意沒去一一道別,她不喜歡淚眼婆娑嘆離別,畢竟,有緣的話沒幾年大家就會再次相見,實在是沒必要浪費那么多眼淚。
但也給綺霰留下了一枚八寶紋的荷包,每一條線都精心打結,是用剩下來的金銀絲線給賈寶玉做的,一則感謝他多年照拂,二則……剩下一小撮金線頭,也能值個三二百文的。
“好好好,好。”胡夫人翻著戶籍冊子,高興得跟自己撿了錢似的,連聲道好,“賈家還算仁義,叫你沒有宅子也立上了單獨的戶籍。”
本朝沒有女戶的說法,想要單立戶籍,要么跟黛玉似的雙親皆去,要么就是有官身。
但這恰恰是權利的美妙之處,輕輕松松行常人不可行之事。她既不曾父母雙亡,又無官身,卻依舊立上了獨立戶籍,便是趁上了賈府的東風。
或許還不止賈府。
趙陸鄭重道,“這事兒,也是要謝胡太醫的。”
要不是胡君榮舍了一回自己的升遷,賈環又‘送’她一出里應外合,脫籍的事情不會如此順利。畢竟五百兩,即便是王夫人,也不見得肯輕易拋灑。
只是……一想起賈環,趙陸忍不住‘騰’地泛起滿背毛毛汗,那細碎的寶石盆景,她實在是狠不下心扔掉,如今正大喇喇的躺在空間里呢。
眼下只能這樣了。
趙陸珍而重之的收好了戶籍與太醫院的文書,等待著六月初九前往太醫院報道,開始她人生新的職業生涯,堂堂正正的那種。
不必顧忌身后的風箏線突然收緊,不必擔憂哪日抄家,她們這些名為奴婢的‘財產’隨時被充公,更不必處處卑躬屈膝……
不必卑躬屈膝,是假的。
該死的皇權時代。
邀晴雯和小紅過了十歲生辰,在她倆看傻子的目光里,興沖沖的去太醫院報道。
從書吏手中接過文書,一式三份的做了檔案,趙陸拿著一張多了太醫院鈐印的文書,宣告自己正式成為太醫院的……臨時工。
王濟仁滿意地點點頭,眼下院判進了宮,便是王太醫資歷最老,他沒說什么不好的,又親自將人撥給胡君榮帶,底下眾人自然不會為難她。
至于女子上官署,在別的部門也許是大逆不道,但太醫院接受度很高。王侯之家,是有不少醫女掛職太醫院的,每逢皇家慶典出行,也有醫女隨行,再兼趙陸模樣可愛,周圍人紛紛賀起王濟仁來。
因為她是臨時工,又沒了賈家這層保護傘,是以見了官兒難免要跪。人家作揖,她行跪禮,一直等到眾人下值時才松了口氣。
趙陸蹭上了胡君榮的牛車,沖鋒一樣回家吃晚飯,因為太醫院只管一頓中午飯,酉初時就已經有饑腸轆轆之感了,礙于胡君榮一直在側,空間里的點心她也不敢拿。
“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看著自己的新上司胡君榮,趙陸將膝蓋里的‘跪的容易’抽了出來,那是兩片月事帶打折縫合,做成的一條護膝。
今兒可是立了大功了。
“忍忍,忍忍,你跟著我,起碼不用進宮去跪貴人們,那更難受呢。”胡君榮笑呵呵的,顯然是十分滿意自己的新藥童趙陸。
果然,熟悉環境了之后日子就好過了。更何況,胡君榮既不教趙陸沿醫問藥,也不要求她學什么,只說王太醫說了,一切全靠她自覺。
反正新成的醫書就堆在哪里,隨便你看。
她仰靠座椅上,面前攤著一本墨香撲鼻的《證治匯補》,太醫院是一個機構,身上還背著修醫書的差事,不過同樣是修書,跟隔壁清貴的翰林院可是沒法比。
并且,除了初入太醫院那日,趙陸就再也沒見過滿堂齊聚的太醫院大堂,合著那日都是來看自個兒的,多大的臉啊,最重要的是自己居然沒個帥氣的亮相,太吃虧了。
但她想得開,王濟仁那老家伙可能是想看她還會什么,稍顯油膩一點的想法就是:他們必定是想從自己身上學點兒東西。
猜中老頭兒想法的趙陸喜滋滋趁著胡君榮休沐,拉著人往南市而去,準備給自己添個坐騎。
學醫這種東西,在沒有正統醫學院之前,都是祖傳的手藝。趙陸就快十一歲了,培養窗口期在這些老東西眼里早就已經錯過,所以只能以五年為期,看她的上限在哪里,走定向學習路線。
南市是買賣牲口的地方。
趙陸身上有點兒小錢,不過房子是暫時買不起的。
剛進市場,就見一匹老馬呼嚕嚕的被幾個壯漢制住,牛鼻子抵在大樹底下的石墩子上,昂昂喘著粗氣不說,后蹄更是不住地蹬地,想著起身再戰。
眼看老馬就要站起來,一旁握著長木棍子的老漢見機出手,一棍子跳壓在眾人手中的木棒上,正將馬頭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霎時間,周圍人蒼蠅似的圍上去,你一言我一語的報價,各個都是勢在必得的模樣。
馬匹是戰略物資,就算是老馬,也有的是人想要拿下。
“七十兩!”
“七十三兩!”
眼見價格還在持續攀升,趙陸擰著眉頭,問胡君榮,“這馬都老了,為什么他們還要搶著要?”
要知道,胡君榮一個從六品的官兒,月俸才二兩銀子一斗米。而這老馬買回家,什么也沒做,就得先花上大幾十兩銀子,這還只是第一步,后續還有吃喝拉撒睡,不容易。
“那些有錢人家,認為老馬識途,可以鎮宅的。”但知道歸知道,卻沒想到會這么受歡迎。
只胡君榮還沒說完,就聽一旁競價失敗的販子哂笑道,“這可不是普通的老馬,這馬乃是軍馬,正是當初鎮國公牛老大人騎過的汗血馬的后代!”
名人家的牲口的后代,趙陸面上點頭,心下立馬為這幫‘追星族’打上一個冤大頭的烙印。
不過他們又不買馬,便不欲多說,謝過之后忙往別的地方去。
胡君榮夫妻兩個樂不可支,直言真是有錢沒地兒花,這老馬拿回去肩不能扛背不能駝的,可真真是祖宗,便囑咐趙陸不要吃這虧,又問,
“小六兒想買什么樣的?牛還是驢?”
走了一圈,趙陸盯著滿街叫喚的牲口,想入了神。太醫院里的地位自然是有高有低,每日來上班的眾人的坐騎也各不相同,條件好的坐轎,更好的騎馬……
但如胡君榮似的每日坐牛車上下班的也不少。
宮城門口那些趕牛車的也知道,這些不大不小的官愛面子不事生產,錢又來得容易,從不會在車費上摳門,于是一來一去的,就比拉別的活計貴上五六成。
還不用老牛受罪,只需要將牛車收拾得干凈體面點兒就行,這錢不賺白不賺。
趙陸掰手一算,等于每天什么也不干,一進一出就先看著車費二三十文花出去,太醫院月休六天,一年車費就得五六兩銀子!
而她收了太醫院的五年聘用合同,打五年的出租車,那還得了,于是斬釘截鐵道,“買驢,驢便宜。”
說著又開始給夫婦二人算賬,一頭成年的驢品相再好也不超二兩銀子,算上嚼用也就頭一年跟打車差不多,而驢的壽命一般在二十年,終身保養費用不過是一口吃食,后續使用費用銳減,當然買驢劃算。
出走半生,歸來還剩一頭驢呢,怎么算都比搭車合適。
看著呃呃叫喚的驢子穿了鼻環連成一串,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在夠頭頂的樹葉。
她已經幻想起自己騎驢上班的景象。
等到休沐了,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捆上籠頭,把驢牽上去,碾麥子磨玉米,也許還可以磨芝麻醬。自己家的收拾完了可以幫左鄰右舍磨,一次收個三五文的口糧費,一年到頭也約等于合作養驢。
趙陸的嘴角不期然地翹起來,側頭對陪著胡家夫婦的牙人說,“能不能再便宜點?”
牙人也就是中介,跟著三人進了市場,到現在還沒分清大小王,瞧著也不大玲瓏的樣子。
牙人不曉得小丫頭心中吐槽他,只一味地對著胡君榮賠笑:“大人,這可是關中驢里的優良個體,性格溫順不說,您瞧它眼大嘴齊,尻斜肋圓,再看這腿,結實的嘞!賣家若不是今年糧食不繼,二兩銀子都未必舍得賣呢。”
“可到底是驢,下雨天便不得用了。我就是拿來做代步用的,再讓讓價吧。”
“馬車和牛車支上頂棚,下雨天也得用,要不然咱們去看看?”牙人稍微有些陰陽怪氣,雖沒有目露嘲諷,但語氣著實不好聽。
胡君榮誒嘿一聲,想要理論,就叫趙陸和妻子一左一右拉住。馬車牛車,難道是她們不想買嗎?再說了,看了一晌午了,確實就這幾頭最合心。
一樁買賣落定,兩頭驢的生意就這么辦成了,牙人落了契書,喜滋滋地轉身離去。卻在三人看不見的地方嘲了一句,京城滿地的官兒,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二兩銀子都舍不得的窮鬼。
不過這些趙陸一行人都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根本無人在意。拉著自己的新‘車’往回走,手里一把蘿卜青菜葉,時不時給驢喂上一口,還沒到家,人驢感情就熱絡了起來。
“胡叔,咱們明兒騎驢去太醫院嗎?”她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自己的新車。
“哎喲,忘了告訴你,咱們被派了新差事。”說著,就將六月二十這日去西郊大營的事兒給趙陸講了。
六月十九,乃是是觀音誕辰。因著佛家在本朝很吃得開,那一套蕓蕓眾生的說法也得人待見,是以這天沐浴齋戒已經成了一個定例,自然而然的,這日休沐也就成了定例。
趙陸咔嚓咔嚓的嚼著萵筍,看胡君榮收拾藥箱,很快她們就要被一起發配了。
為期三日。
這是個苦差事,能落在胡君榮頭上,除了他也是新人之外,還因為這位大夫十分擅長用治豬的邏輯來醫人。
俗稱下猛藥,估計也就身強體壯的將士們受得住吧。
怪不得進太醫院至今,都不叫他正經輪值宮里的差事。皇宮里都是金貴人,太醫院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真是煞費苦心。
趙陸倒是覺得無所謂,做什么不是做,臨時工的俸祿也不能白拿不是?
但半吊錢就被人驅使著跑前跑后,做這做那,自由的代價可真大,還是得想辦法搞點外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