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老太太的丫頭,為什么會想到來告訴我?”
云珠亦步亦趨地跟在黛玉身后半步,正走過一段綠云環繞的山石旁,就聽得一道柔軟的女聲,飽含疑問與探查。
她一愣,細白的小臉難得露出幾分不自在,半真半假的應付道,“回姑娘的話,我們這起子做下人的,做的就是維護姑娘少爺們的安全與名聲。只當時怕極了,這才想著將漫天神佛都拉過來。”
應該告訴誰,和告訴誰有用,其實下人之間自有一桿秤。老太太那處倒也派人去說了,可結果也見了,人家并不在意。
這一番話,黛玉聽得是邊笑邊搖頭,沒有說話,反而是將目光轉向湖面去。云珠扶著她,沿湖往瀟湘館慢慢的走,正覺得自己已然蒙混過關時,黛玉的目光赫然落在她臉上。
“你這是在為自己盤算,能說說你在盤算什么嗎?”無悲無喜,仿佛就是隨口問一句‘吃了沒’,卻叫云珠莫名生出裸奔的錯覺。
被人看穿的感受并不好受,尤其是黛玉格外依賴賈母,若是叫她察覺自己一直想著賈府哪天翻船,那會不會心中難受,并從此將她排除在外,一絲庇護也輪不上了?
唉,抱聰明人的大腿總是如此艱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是天要收我,我絕無怨言,可姑娘您也瞧見了,那不過是一些流言蜚語。”
云珠看著林黛玉探究的神色,抿著嘴挺著脖子,見她并無惱怒的神色,干脆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我就覺得,誰都有不如意的時候,有時候人又難免鉆牛角尖,一葉障目做傻事也是常有。那…這個時候若是有人能拉上一把,指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呢?”
“請林姑娘莫要怪罪,我只覺得,只有姑娘們才能真正體會到二姑娘的難處,才會想辦法拉她一把。”不管法子成不成,只要眼下沒有立時死了,總有盼來峰回路轉的時候。
若是有一天自己落到那種境地,也希望能有人拉自己一把,這正是廣結善緣的真實目的。
這一連串的,林黛玉在一旁聽得哭笑不得,一個丫鬟,操心起闔府的事來竟也像模像樣。因此云珠辯解時,那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模樣叫她詫異不已。
“那先頭跟雪雁說那些也是為著拉人…一把?”
黛玉這話叫云珠沉默了一下。
這問的是云珠先頭囑咐雪雁回揚州順路采買藥材那一回。
只怕她是早有疑心,自己一個剛入府沒兩年的小丫頭,為什么能說出賈府靠不住這樣的話吧。
“也是,景仰林姑娘的緣故。”云珠不好意思再將那樣的話拿出來說一遍,從前可以用童言無忌來辯解,可如今再當著人說賈府不好,那多少有點目中無人,過于狂悖了。
畢竟,拿著人家的薪水呢。
“哦?”
“姑娘少爺們好了,我們才能好!我自然要竭盡所能的做一些對你們有用的事。”云珠干脆地說道。
至于哪些有用,就讓這枚聰明的腦袋瓜兒自己想去吧,反正賈府的男人靠不住,又不是一句空話,她遲早會見識到的。
若真如胡夫人說的,這病美人在壽考上沒有意外的話。
畢竟,就賈府這作死的能力,云珠不信還有力挽狂瀾的時候。最近后門時常有馬車出入,遠遠的都不許下人湊近看,只依稀聽得兩句甄老爺如何了,要甄老爺想開些,只怕里頭許多貓膩呢。
見四下沒有旁人,云珠大著膽子對林黛玉安排道,“我送您回去吧,若受多了暑氣,只怕回頭該不舒服了。”
黛玉點點頭,笑著從石凳上起身,“雪雁那丫頭針線手藝差得緊,你若是得空,多尋她點撥一番,我叫她給你交學費。”
她笑了起來,顯然心情不錯,云珠松了一口氣,自覺沒說錯話,彎腰拾起凳上的手帕,哄著又說些笑話往瀟湘館去。
遠遠的,就看見瀟湘館門口站著一個身著蓮青印花布面比甲,內穿粉色圓領長襖的丫頭,正是紫鵑,她遙遙一見便快步上前來,極其自然地挽上黛玉另一只手臂,親密道,“早知道您吩咐雪雁出門,我就該死皮賴臉的追著姑娘一道兒伺候。”
云珠那張笑吟吟的臉實在是忽略不下,紫鵑側身在黛玉身后,脆生生道,“辛苦小云妹妹費心,快一起進來吃些果子茶水吧。”
親切和藹,卻對賈寶玉的每一個丫鬟抱著淡淡的敵意。
說不好她是不喜歡丫鬟們還是不喜歡賈寶玉,不過云珠是個豁達的性子,林黛玉的好感她已經刷到了,便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此刻圓潤的小臉兒上笑意更滿,將黛玉坐過的手帕在手里轉了轉,假做猶豫道,“今日怕是不行,院子里活計且等著,改日登門,還請紫鵑姐姐不要嫌棄我。”
促狹的模樣,叫紫鵑面上的高興都淡了兩分,倒是黛玉,樂得幾乎憋不住,丟下兩人自顧進了瀟湘館去。
“姑娘等等我呀!”紫鵑跺跺腳,不去看云珠。
一陣風兒似的朝黛玉掠過去。
大觀園和天堂一樣,外頭的紛紛擾擾被悉數攔截,一進來就覺得呼吸都自由了幾分。
云珠折了一張荷葉頂在頭上,閑適自得地往怡紅院走。
伴著越來越近的鶯歌燕語聲,她專撿那陽光弱的樹蔭底下慢慢踱,手里不知何時從湖邊摸的一個翠綠的蓮蓬,嫩嫩的蓮子剝著,一口個清甜水靈,笑呵呵地去推廂房邊的角門。
去倒一壺茉莉花茶鎮在寶玉的冰鑒邊上,再去摘幾朵蓮蓬,晚上洗完澡慢慢的剝著吃,正好。
“你在做什么!”
云珠臉色微變,見芳官今日穿著一身水藍色的長裙,碧色的褙子加身,襯得她像一桿翠竹似的。翠竹少女正神色怨憤的站在廊下,樹蔭下的石桌上一疊白白胖胖的米糕叫揪得七零八碎,地上散著不少渣子。
或許是迎著風,她眉眼間的怒氣經久不散,云珠從空氣里聞到絲絲米香與劍拔弩張的味道。
云珠問了她一句,竟然好半天也沒反應。她干脆上前劈手奪下她手上的米糕,放在盤子里,看著一盤子糟爛也沒法兒再吃了,干脆將頭上的荷葉拿下來罩了上去。
但自幼受節約糧食教育的云珠,登時覺得心頭火氣四起,壓著氣兒指著一廊鳥雀,問道,“你這是造什么孽?好端端的吃食拿來亂扔?你想把它們都脹死啊!”
外頭多少人家窮得有上頓沒下頓的,她們這些丫頭小子若是運氣不好些,賈府散了沒準兒就要去過那樣的日子。
又想著芳官放在自己房中的十來兩碎銀子,云珠氣得腦子里嗡嗡作響,見她梗著一張臉不搭話的樣子,口不擇言的訓道,“瞧你這副混樣子,不知眉眼高低的,將來叫你那干娘賣了還不當怎么回事兒呢!”
若是換作從前,云珠斷不會為著一碟米糕和人交惡,今兒許是太陽底下站久了,火氣旺些。
說著說著,干脆道,“你一會兒來把你的銀錢拿回去吧,我這歲數當得起誰叫一聲師父?沒得折了福氣還叫人瞧不起。”
這話一出,芳官的臉色猛然冷了幾分,委屈與氣憤傾泄而出,怒道,“我在怡紅院當著差,難道連廚房一塊熱糕也吃不得了?寶玉還能將玫瑰露送給柳五兒吃呢,不就是一塊米糕,我就要吃!我還要扔呢!”
說著,趁云珠不備,轉身一把將荷葉下的碟子掀翻了,白瓷的大碟子甫一落地,立馬叮鈴咣啷的順著青石地面滾出去老遠,咔嚓一聲正好碎在進屋人的面前。
二人順著碗碎的方向,見著了寶玉急三火四的臉。
一時間,芳官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是學了往常麝月她們的驕橫模樣,干脆一艮脖子,不管不顧地嗚嗚哭起來。
這是拿捏了賈寶玉的死穴啊,云珠心嘆道。
見著滿地米糕碎渣,云珠認命地一行禮,便說要去耳房里尋工具來打掃,隨后只留下一哭一安慰的二人,自己則捂著耳朵一溜煙兒往外跑。
“怎么了?這么急匆匆的。”綺霰見她往耳房奔,一揮手臂問起。
雖是要出門子了,可寶玉房中的事務她依舊有當之不愧的問責權,只是她出門的時間多起來,不周全的地方也跟著多了起來。如今遇上了,就算事不關己,芳官的事兒也影響不到什么,可綺霰見了也難免細細過問。
“沒事,只是……”云珠遲疑了一下,飛快的瞥了一眼來時的路,見綺霰疑問的眼神,并不像是知道院子里發生了什么事的樣子,便搓著衣角小聲道,“只是有人跟芳官鬧了幾句口角,生了些矛盾,眼下已沒事兒了。對了,寶玉回來了。”
她到底還是回護了一嘴芳官。
“是不是為著柳五兒的事?”
云珠一愣,霍然看向綺霰。顯然,她們高位的管著迎來送往的丫鬟,更了解下人之間的漩渦,莫不是弄巧成拙了?
見這模樣,綺霰眉心一皺,嘆口氣吵廂房的方向叱道,“一群作死的小蹄子,成日里鬧鬧吵吵的,院中人事豈是咱們能過問的?若是到太太跟前去分辨,你瞧她們是不是都要挨上幾板子!”
那柳五兒是個弱氣的姑娘,倒是同芳官來過幾次怡紅院,甚至到云珠面前搭過茬兒。
可那樣細細瘦瘦的女孩兒,身上還帶著弱癥,走幾步都要喘兩口的,別說上頭的主子不會同意她來怡紅院伺候,就是綺霰她們幾個大丫鬟,也不能同意啊!
你說這要是進來了,將來到底是誰伺候誰?
“也是小孩兒家的友誼,明知道做不成也全力以赴的…”芳官也算是重情重義,腦子又活泛,那柳五兒但凡身體好些,她沒準兒就能哄得賈寶玉將人接進來了。
見云珠對這行徑不設防的表示肯定,綺霰覺得頭更痛了。
“你覺得她做得對?”
云珠不愿意騙她,又不知怎么的,一時將自己帶入了那柳五兒去,便細聲細氣安慰道,“初心是好的,只做法上不甚妥帖。”
自己不也是托了幾位貴人的福,這才有驚無險的走到今天嘛。再加上自己和芳官的關系,平日里并不避諱旁人,如今生了些口角,若連自己都將她挑剔得啥也不是,那旁人該怎么看待她二人?
“她自己年紀不大,后頭又帶著一串小的,是沖著你跟紅玉的關系,這才投在你身前的,你不生氣?”綺霰盯著云珠的臉,見她是真沒有憤懣之意,就知道這是她的良善了。
如今又見回互之意,心中也知曉這是對旁人生出來的惻隱之心,不由得目光溫和地對云珠叮囑道,“太太不會叫她們在院子里呆長久的,你的穩重我自來知曉,也教教她們,不要走岔了路子。”
這哪里還有不答應的呢,綺霰時常以己度人,對下人多有關照,而云珠這兩年更是受了她許多照拂,如今一聽這離別之語,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放心吧綺大姐姐,芳官就是年紀小不知事呢,那我……”云珠指了指耳房的方向,她可沒忘自己是要去掃地的。
綺霰揮揮手。
她雖是二等丫鬟,可能做的事還是得做,怡紅院里驕縱的下人頗多,除了賈寶玉身前的事務,其余分工并不明確。
只是提著掃把時,安靜無人的工具房門口,云珠忍不住會想,綺霰說王夫人不會留著這些戲官許久,她們那樣的年歲,出去能干嘛呢?
原就是從太妃身邊出來的精貴人,估計自懂事以后就沒過過苦日子吧?她們的出身也注定了向上鉆營的程度是有限的……
云珠眼眶酸澀,心下囑咐自己莫要多管閑事,半斤八兩的出身誰又顧得上誰呢。
掃地去吧。
再回去時,院子里已經沒了人影,寬闊的青石板上糕點已經干澀,一部分還黏在地上,掃把猛揮也不能推動分毫。
自提了二等,底下有的是排隊獻殷勤的小丫頭,如今輪到自己蹲在地上用竹片摳垃圾,才驚覺夕陽也能把人曬暈。
正累得頭暈眼花時,就聽見花木之后有人輕喊,“是小云姐姐嗎?”
細聲細氣又怯怯,跟初秋的鳴蟬似的,云珠一抬頭,就見一排小腦袋扒在那盆巨大的海棠后面。
做探頭探腦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