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紅油筍絲,切筍是個麻煩事,不事庖廚的丫鬟們到底手腳不行,只得剝了筍將筍尖送去林家,附上一份工時費,叫林家的廚娘代勞了。
“你等著,我一定叫你明兒上值之前吃上蹄花兒!”云珠拍著胸脯打包票,因著廚房里就剩下二人,廚娘都在院中忙碌,倒像是創造了什么天然八卦場所似的。
小紅神神秘秘的換了身衣裳,將燒火的丫頭放了出去,自己坐到灶臺前,低聲說道:“對了,二姑娘……和孫家的事兒你知道了不?”
林家不像賈府,林家人口簡單,哥哥又常年在莊子上,使喚也少,不會冷不丁兒就從哪兒冒出來個盯梢的。因此一聽這話,云珠急忙將鍋蓋扣上了,縮頭縮腦的端起一張荷葉包的野果子靠近了,“誰?孫紹組?”
迎春的官配正是那孫紹組,但這可不是個好人吶。
孫家又落魄,不曉得賈府是怎么想的,這不是將人往火坑里推嗎?
“正是。”
“我聽說是因為二姑娘性子內斂,不好往那些高門大戶去,只怕叫人磋磨了,這才費盡心思尋了這孫家。如今二姑娘也滿意,天天關在屋子里繡嫁妝,連帶著和寶玉的來往都少了。”
見云珠目瞪口呆,小紅抓了一把果子扔嘴里,含糊道:“這事兒還是紫菱洲那位的丫頭傳出來的,你說,是不是不滿邢夫人先給二姑娘尋夫家?照理,這繼女哪有親侄女兒親香呢?”
紫菱洲住著邢岫煙,許是家境不好,十日有九日半是在院子里做衣裳,極少出來和姑娘們嬉鬧。然而,天天做衣裳,卻總穿舊衣裳,想必是都送出去賣掉了。
“這……不像,那孫家聽說前頭也是闊的,只是子孫不成器敗壞了,如今攀到咱們府上,定然不會求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小姐回去的。”
孫家和邢夫人算盤打得精著呢,前者指望著牽扯上迎春,走賈府的路子求個一官半職的;后者想從中牟利……見著小紅伸出一只手掌在云珠眼前晃,“怎么了?”
云珠問。
“我爹說,孫家借著節慶,送了五千兩銀子進來。”
“天啊,這是賣女兒?”一連串的消息將云珠說得暈頭轉向,恍惚間就記得這一句話了,脫口而出后自己又忙補了一句:“不可能吧,這樣的門戶。”
小紅心下也驚奇,便道:“我也覺得不可能,這才哪兒到哪兒?二奶奶院子里那座自鳴鐘,你猜值多少?”
“起碼得這個數兒翻十倍!”云珠伸出手,在五千兩的基礎上比劃了一下。
“你看,不識貨了吧?”小紅笑她,洋洋得意道:“我爹說,那是百萬之數!”
談錢傷感情。
不知內情的人,瞧迎春的婚事自然是千好萬好,她們為奴做婢的,頂了天也就是在背后說上幾句,等到上花轎那日,再幫著主子們哭上一回,也就算盡了本分了。
再說,也不必擔心過早了,萬一孫紹組不是那樣的人呢?
見著鍋里翻滾,白霧不停,云珠岔開話題提議道:“來時路過針線房,說晴雯今兒巡鋪子去了,兩個豬蹄兒需得些火候才能軟爛呢。正好給你家留一個,剩下一個咱們明早上帶去晴針吃如何?正好那處有家新開的肉脯鋪子,我想吃肉脯了,買完肉脯就直接回府去。”
這時候也沒有高壓鍋,燉菜全靠不間斷的柴火。云珠流著口水,將蕓豆泡發在一旁,還不忘囑咐廚娘,臨睡前放進鍋中和豬蹄兒一起燉著。
“好啊,那筍絲什么時候做?我想吃筍絲,上次做的我早就吃完了,我也不好意思問你……”小紅難得扭捏,大家都是平級,就算歲數上有差異,可因著兩人私下里的交情,小紅不肯做出差使人的模樣。
“哎喲,險些忘了這個,一會兒也將做法教給你家廚娘,往后就不必咱們自己做了,想吃的時候只需要準備筍子”紅油筍絲榮府里也常做,只是賈家的尿性,慣常愛追求奢華與檔次。
肥雞大鴨子固然好,但什么都用肥雞大鴨子來配,只會害了大家。
小紅眼睛亮晶晶的,高興得不行,便笑著說:“那可好,你這方子,我吃著味兒最好,放到酒樓里也使得。”
且說襲人,叫晴雯同兩個繡娘摻到了鋪子的后罩房里,隨意癱在小床上,她面龐上沾染了不少灰塵,又昏迷不醒。
晴雯生怕死自己地盤上,好容易盼到天剛蒙蒙亮時,就去請了回郎中。大夫睡眼惺忪,看過之后點點頭:“倒是巧,這一通發汗,竟把根兒去了,只消養上幾天,身子就能大好了。”
收了二十文車馬費,連藥都沒開就告辭了。
晴雯嘶了一聲,圍觀打量之下,丟下一句:“禍害萬年長,白瞎請大夫的錢了,記賬記賬!”
同一時刻,襲人逐漸清醒,先是迷惘環顧四周之后,又疑惑地看向晴雯忙碌的側影。
那人還是如此,一張菡萏面,兩鬢艷珠釵,遍身綾羅如天女下凡,香腮酥手似閨閣貴女。
環顧之下,發現小小的后罩房陳設十分緊湊,這本就是繡娘們臨時歇息的地方,襲人一抬眼就看見了床頭的銅鏡。
晨光自窗外而來,投射在帷幔之間,隱隱綽綽照出一張臉。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本就不俏麗的顏色叫病魔摧殘的蠟黃,干枯的皮膚粗糙,濡濕打綹的發髻糟亂,比城外逃荒的還要狼狽幾分。
“二兩銀子。”晴雯送走大夫進屋見狀,心中暢快,想起昔年兩人的舊怨,神情得意道:“權當我日行一善,二兩銀子,一個子兒也不許少。”
換洗過的繡娘早就下工回家去了,今兒正是晴雯親自來守自己的鋪子,如今昔日‘仇敵’再聚首,大戰一觸即發。
“篤篤篤。”
沒等襲人回嘴,就聽得外頭敲門聲。
“誰呀,還沒開張呢,等會兒啊。”嘴上說著等會兒,但身體很誠實的去開門了,自己做老板,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晴雯深諳買賣不成仁義在的道理。
“云珠?紅玉?這么早,你們怎么來了?”晴雯驚奇,忙將二人迎進屋。
“我們還以為你沒醒,先去隔壁買了肉脯呢,喏,還帶了豬蹄兒!”幾人各自忙碌,聚少離多,又都是重情義的女子,再相見時依舊親切可愛。
小紅連忙舉起兩人手上的大包小裹,嬉笑道:“親自燉的呢,還有些新做得筍絲,不曉得你何時回府去,便一并帶到這兒來了。”
不等晴雯眼神使喚,云珠接過話頭,“對對對,快吃,咱們午膳前得回府去。”
“熱的,熱的,桌子呢?快將桌子支起來!”小紅嘴里嚼著肉脯,從晴雯身側鉆進屋,邊打量邊問。
直到鉆進后罩房。
“額。”
四臉相覷,誰都沒能發出言語來。
晴雯扶額,云珠頭疼,小紅的眼珠子幾乎快落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舉起手指頭,你我她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
云珠也含含糊糊,吭哧吭哧的將豬蹄藏在身后,小聲道:“晴雯姐姐,我們先?”跟小紅還是先回府去吧,顧忌著襲人的身契還在賈母院里,她也沒好意思將話說絕了。
“這個……啊……是吧……”小紅漲著臉,回應著云珠。
襲人將臉側過去,一如當年在絳蕓軒中大姐大的模樣,捋著頭發道:“怎么,一年不見,你們就不認得我了?”
在云珠看來,就是襲人賤嗖嗖的攏了頭發,想要極力展示自己過得很好,但那副尊榮實在是叫人不敢恭維,她不由得發出訕笑,“呵呵……呵呵……”
絳蕓軒中得過襲人好處的丫頭很多,但吃過襲人暗虧的人更多,一個巴掌配一個甜棗兒的手段,數她玩得最溜。
如今她虎落平陽,不上前嘲笑一頓就已經是天大的恩義,難道還想吃她燉的豬蹄兒?云珠拎起東西,忙不迭躥進鋪子,邊走邊喊道:“那什么,晴雯姐姐,我突然想起來綺大姐姐吩咐我去買東西呢,我就先走了,咱們改天再一起吃飯!”
小紅表情頓時僵住了,后退兩步,轉身出屋時干脆腳下生風快跑起來,“要買的東西且多呢,你一個人去哪能行?等等我!”
兩人一口氣跑出去老遠,云珠覺得這世道真的是,別的苦主見禍害落難,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對家倒臺了!可自己明明已經足夠將襲人踩下去,竟然還擔心起她會不會哪天又爬起來了……她一邊搖頭一邊嘆氣,為自己的小心翼翼感到后悔。
直到聽小紅氣喘吁吁道:“我看了心里真高興!”
“我也是!”云珠打心底發出這句吶喊,并且覺得自己和小紅的關系一下子更近一步了。
老話怎么說的?
彼此為一樣的秘密歡喜,就格外親近。
“只是她怎么回事兒?不是在史大姑娘身邊伺候嗎?史大姑娘還能短她衣食不成?”小紅一臉茫然地看著云珠,覺得襲人和晴雯的關系叫她看不明白,從前烏眼雞一樣的倆人,如今能一屋子處著了,也太奇怪了。
回想起襲人的模樣,云珠幸災樂禍,“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身上沒錢,一分錢也沒有!”
“她當日和晴雯同為一等丫鬟,晴雯性子直,也沒少叫她拿捏,如今怎么又收留起她了。”小紅癟著嘴,一副自己被背刺的模樣,忿忿道。
雖然討厭襲人,但自己交的朋友是一個路見不平會拔刀相助的性情中人,這讓人多有安全感?云珠哼了一聲,到底沒說什么埋怨的話,只一副看透世事的樣子說,“晴雯是有幾分急公好義在身上的。”
襲人那模樣一看就是經事兒了,前些日子不是三姑娘還發了襲人娘的燒埋銀子嗎,莫不是親人過世了,她也跟著轉性兒了?
“不急,等回頭問過晴雯不就清楚了?”等問清楚了再去踩一腳,才對得起當日那些恨得情真意切的時刻不是?
小紅心想,也對,真相早晚會浮出水面的,然后她又問:“綺大姐姐遣你買什么?怎么都不告訴我,走吧一起去,正好買完回去吃豬蹄。”
“我亂編的。”
兩人雇的牛車來,如今又雇著牛車回,街上冷冷清清的,索性帶的豬蹄兒都在面館里吃完了,身上熱騰騰的也不覺得難熬。
老漢規規矩矩的走在牛頭前,見小姑娘百無聊賴,還以為是嫌棄牛車不舒服,便出聲道:“二位姑娘要去的是那大名鼎鼎的榮國府,咱老漢也不懂這些大人們的事,只一樁新聞,可供二位姑娘一賞。”
見兩人豎起耳朵,沒有排斥的樣子,老漢輕咳一聲,手里的鞭子一揚,頓時一聲破空的噼啪聲,他道:“要說繁華,還得是咱們京城。”
車夫的聲音很平很淡,不曉得接下來的故事為多少個乘客講過,云珠與小紅對視,見小紅眼露無語,就知道這套路了。
只是她是第一次坐古代的出租車,新鮮感還是有的,便側身扒在椽木上,好奇地等著下文。
“要說這大家,北靜王自能算那頭一份里的,這潑天的權貴啊,要搏美人一笑,手筆自然跟老漢這樣的泥腿子不一樣。”
原來古人就這么懂踩一捧一,云珠捧場惹來小紅一陣干瞪眼,“怎么不一樣?”
“王孫公子捧美人的場,還能怎么不一樣?砸錢,瘋狂地砸錢。”小紅忿忿道,言語間不以為意的同時又對那些權貴之家加以鄙夷。
“欸,這位姑娘不對,連老漢都曉得,那些個大人物都是視金錢如糞土的,砸錢就俗了!”老漢大手一揮,仿佛自己這一趟牛車賺的不是十文錢,而是十兩金似的。
他頓了頓,又道:“那皇商巨賈薛家,你們總曉得的吧?要說錢,誰能和薛家比錢?”
那不是寶姑娘家嗎?兩人頓時來了興味,云珠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離八卦的漩渦中心這么近,齊齊靠在車上催促問道:“然后呢,然后呢?”
“咱們這位靜北王爺呀,求得了圣上賜婚,昨夜里還親手為這薛家姑娘制了焰火,那焰火里還帶字兒,聽聞是寫的非卿不娶呢!哎呀,老漢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真真是叫人艷羨,只恨自家女兒不姓薛!”
兩人心頭生出滔天的巨浪,說的正是京城里的熱鬧,那薛家姑娘難不成是寶釵?
是了,沒聽說京城里還有旁的薛家姑娘,兩人深覺這一趟門出得太虧了,寶釵也是王夫人的親侄女兒,親侄女兒若是真得了圣旨賜婚,就算為著面子,王夫人豈不是也要大賞特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