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出了大孝,每日里同絳蕓軒的往來更加密集些,兩個丫鬟看在眼里,心下卻難免計較。紫鵑成熟穩重,只是尋各種空檔阻攔黛玉去絳蕓軒。
一來二去的叫雪雁見了,不知不覺也回過味兒來。她年紀雖小,卻很有眼力見兒,并不敢就此去姑娘面前說三道四。畢竟因著老太太的病,姑娘如今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喝下去的補藥湯子十碗有九碗是嘔了的,哪里還敢叫她不痛快?
這不,趁著寶姑娘陪自家姑娘午睡的空檔,她才來尋云珠倒一倒苦水。二人年紀相當,又相鄰住著,一來二去的,雖不在一個院子里頭,卻也比旁人多了兩分親近。
“昨兒老太太醒了,卻不知怎么的又叱了二老爺一頓。咱們姑娘自來膽小的,一回來是連飯也進不香,覺也睡不好,昨兒三更上我在門下,還聽見翻身的動靜兒呢,你說這可怎么辦?”
絳蕓軒側面的甬道里,云珠提著新送來的金絲炭,在半大門前叫雪雁攔住了,望著院子里垂首侍立的眾人,云珠拉著她進了邊上的茶水房里,才開口道:
“先頭不是說那人參養榮丸吃著挺好的?難不成如今不管用了?那你們得趕快請王太醫來瞧瞧呀,身弱的人哪里禁得住這樣磋磨。”
二人身上穿著如出一轍的青緞比甲,又都是圓臉垂髫,小小的年紀,緊挨著說些悄悄話倒也無人在意。
她心知雪雁也就是抱怨抱怨了,林黛玉素來心有成算,打定的主意從沒有更改過,哪里是下人幾句話就能勸動她?
要真勸得動,她也不至于動不動就多思得病倒了。為此,她關心了幾句,便借著一盞涼茶,將話頭轉到了別的地方來。
“唉。”雪雁嘆了口氣,接過云珠遞來的涼茶,咂摸了一口,問:“這是什么茶葉?往日里沒喝過。”
說罷,又送了一口。
“覆盆子煮車前草,還加了些蘇薄荷,你且當它是個涼茶罷。”每月換下來的茶葉,云珠存了些私心,只留最貴的,每月八錢一兩地那么扔在空間里,想著變了味的茶那也是好茶,將來半價出售總會有人要的。
“夏日里燥熱得很,白水咽不下去,茶水喝多了不好睡覺,這個法子好,很是清涼,回頭我給姑娘也煮些。”
“咱們皮糙肉厚的,跟林姑娘可不一樣,能不能吃你且問過太醫再說。”雪雁記下了云珠的叮囑,去而復返的又帶走了一茶碗的覆盆子,見她將幾根竹片在火上彎成個弧形插進竹筒里,然后又在茶碗里打雞蛋似的攪弄著。
看著茶湯表面迅速浮起的一層泡沫,雪雁目瞪口呆道:“寶二爺,還差茶筅用不成?”
“不是茶筅,你且等著,過幾日它便派得上用場了。”云珠眨巴眨巴眼睛,賣了個關子,將剩下的覆盆子分出來一半,用兩只茶碗裝了都遞到雪雁手里:“這是晴雯姐姐的表哥送進來的,今兒一大早摘的呢,你拿去給紫鵑姐姐她們嘗個鮮。”
聽聞多官在晴雯的運作之下去了莊子上守田地,比起都城里的繁華,莊子上雖冷清了些,可日常自給自足,每月除了月錢,還有不少山貨野物的進項,日子過得比現下滋潤多了。
“我聽小紅她們鬼鬼祟祟念念叨叨的,說做了什么牛乳點心,不會就是這個做的吧?”她今天看云珠一直在削竹子,大熱的天也一直在火邊靠著,跟自己說話也不專心,早就覺得怪怪的了。
她們分別伺候的主子就隔著一堵墻,平日里隔壁做些什么,怎么會完全不知道呢。
又因著那什么牛乳點心,小紅恨不得不上工的日子就黏在云珠身上!
“咳咳,先頭兒咱們姑娘回揚州,還是你提議備藥材,路上才沒耽擱姑娘的事兒,那個……你提了二等,聽聞生辰也近了,咱們怎么說,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是吧,于情于理,我也該給你封一份賀禮的,別忘了給我下帖子啊!”雪雁前言不搭后語的,在云探究的目光里匆匆說完,端著覆盆子手腳并用地掀簾離去。
沒別的意思,她就是想見識見識,牛乳點心能香到什么程度!
“只是跟大家相處這么久了,借著機會大家一起吃個家常飯而已。”云珠含糊道。
府里見天的鬧得熱火朝天的,她哪里敢大搖大擺的請人吃飯啊?那不是給太太奶奶們上眼藥么。
總之,都悄悄的,不引人注意就最好了。
送走了雪雁,自顧自地在茶水房里,將幾枚竹制的打蛋攪棒反復調整后加裝到一個齒輪上,那齒輪是一個縮小版的水車模型,又把水流的動力點替換成一個搖把。
親手送一個半自動的打蛋器出世,云珠十分欣喜,美滋滋地想著做蛋糕的流程可以縮短至少半個時辰,以后可是不用再欠著大廚房的人情了!
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晚上云珠將茶水送到正房門口遞給麝月后,就見寶玉攤在窗下吹風,賈寶玉也看見了她,便笑著問:“聽聞云珠要擺家常飯?也叫上我罷!”
云珠覺得心下有些不安了,眨了眨眼睛看向綺霰。
“怎么著,有賀禮你也不樂意呀?”
“怎么會。”云珠笑嘻嘻的,到底是個孩子,挨了揍躺了幾天,心里肯定是無聊得緊,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大伙兒一起尋開心呢。
有道是客隨主便,更何況自個兒還是做人奴仆的,太過拘泥了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因此云珠想了想,才對著賈寶玉道:“勞二爺看重,叫我的月錢漲了不少,因此請二爺吃頓飯也是應該的。只是我水平有限,又是些粗茶淡飯,恐不及二爺平日里的體面……”
就算是賈寶玉來吃,她也不會同意自掏腰包請頓好的的!
見云珠先是不安,再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賈寶玉嗤笑了一聲,難得促狹起來,笑道:“倒是龍肝鳳髓易得,粗茶淡飯難吃。我倒想看看是怎么個粗法兒,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兒如何?一應食材有老太太的小廚房出了,你只管要就行。做得好,我便賞你一錠金子!做不好……”
云珠沉默起來。
早知道就不與小紅她們幾個折騰個什么生辰宴,明明是私底下玩鬧的消遣,如今叫賈寶玉這么一攪和……
“做不好怎么著?寶玉你快別嚇唬小丫頭了,你瞧她臉都白了!”麝月端著鎮過的果子上前,難得開口給云珠解了個圍。
“欸,壽星做不好也得賞。這樣吧,做不好便賞兩個月月錢!從我的私庫里出,不叫太太她們知道,咱們自關起門來樂咱們的。”賈寶玉也知道這些年歲小的丫鬟伺候時是很緊張的,他有意想叫丫頭們自在些,故而大手一揮就定下了一錠金子的賞錢。
這讓在場眾人無不眼紅起來,選擇性的過濾掉那句‘做不好’的前提,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云珠身上,直盯得云珠起了一背的毛毛汗。
這賈寶玉,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裝傻,一院子住著,不患寡而患不均。別說一錠金子,光是兩個月月錢,不多不少正好是府中給二等丫鬟們的年終獎金額,已經夠不少低位的丫鬟們嫉妒了。
賈寶玉見云珠苦哈哈的臉蛋,當即哈哈大笑起來。
他不喜歡那些酸儒的拐彎脾氣,對丫鬟們自來是爽快性子,見云珠恪守禮儀,始終不肯同自己調笑,也跟著收斂了些脾性,問她:“你且說說,都要做些什么?”
雖是同小紅幾個討論了好幾次菜單,可都是些十分有滋味的做法,原想著是要尋個休息的日子大家去園子里尋個角落痛快地吃一頓,眼下卻是不好意思出口了。
吃什么?吃奶油蛋糕,吃麻辣水煮魚,吃吊爐烤肉!
不金貴且重口味,
“什么吃什么?”她正想換幾個方便的菜搪塞賈寶玉,卻聽見一旁傳來了笑聲,轉頭,就看見林黛玉正嬌嬌柔柔地拉著薛寶釵走過來。
一豐潤一清瘦兩個少女相偕而立,寶姑娘好動又怕熱,時常是從王夫人和老太太處請完安出來,就要在黛玉或是寶玉的屋子里歇過了暑熱,才會告辭離去,今兒十分湊巧,竟叫這幾位都往絳蕓軒來了。
賈寶玉眼睛一亮,不顧身上不適,忙一顛一顛的跳起來,高興地喊:“林妹妹來了!”他也知道寶釵為什么會在這里,也笑著道:“寶姐姐也來了……可巧,我院子里有小丫頭過生辰,說著晚膳要擺宴,大家一起熱鬧一番,正要譴人去請你們呢!”
隨著眾人進屋,寶釵先是洗了手,看著賈寶玉沒事人似的站在門口,便問:“瞧著可是能下地走路了?若是不打緊了,便去給太太請個安才是,她心里記掛你呢。”
雖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因在富貴窩里長大,又十分得寵,賈寶玉往來勤快的姑娘不過是薛、林兩位,以及時常在老太太跟前的史大姑娘同妹妹探春。
這其中又數黛玉同他最投契,連同父異母的妹妹探春都要排在這位之后。
寶玉混起來是什么都不管不顧的,眼下一面看林妹妹手上的扇墜兒,一面應付著寶釵的閑話,末了忽然就問起:“林妹妹,你可曾聽說過牛乳做的點心?”
黛玉想了一會兒,臉朝著寶釵問道:“寶姐姐中午同我一道兒用了一碟子酥酪,酸溜溜的,雖香濃,味兒卻差些,許是要加上蜜糖調味,才叫人能知道牛乳的妙處。”
“《黃帝內經》里說,牛乳乃寒涼之物,食之損陽,你林妹妹哪能用那些個?”寶釵搖頭,笑道:“那一碟子酥酪,林丫頭不過吃了一口,怕是連味兒都沒咂摸到呢!”
雪雁在一旁跟著笑,她跟著插科打諢,談及每頓六七個時興小菜并三四樣主食,若是能一樣吃進去一口,已經是謝了漫天菩薩神佛了。
她家姑娘也就是在寶姑娘跟前兒才活泛些,連帶著飯都能多吃兩口。
是以每每寶釵來了,雪雁是最高興的。
若是叫她家姑娘一個人用飯,瞧著是恨不得聞聞味兒就算一餐了,那才叫人憂心。她同紫鵑抵足而笑的樣子落在林黛玉眼里,黛玉不由得笑叱道:“哪里就餓死我了?你們寶姑娘不在時,我也是好好吃飯的!”
賈寶玉聽了這話,當即滿臉喪氣模樣,垂首道:“哎呀,那可怎么辦,我院子里的云珠學了一樣牛乳點心,我聽聞她們正盤算著做呢,要是這樣說,你豈不是用不得了?”
云珠自然不知道這幫姑娘少爺的大戲,她正擼起袖子在試驗自己的‘打蛋器’呢。
“咱們鄉下用這個水車打糍粑的,這是怎樣的巧思,才能想著琢磨出這樣的巧宗兒?”廚房的灶上娘子拉著云珠的手,說這樣的粗活兒叫她來,沒得磨破了嫩皮不好在寶玉跟前伺候。
眾人揶揄地笑著云珠,恭維起云珠的手藝,還問著往后她們能不能學著做。云珠干笑兩聲,想著又不是什么精貴東西,干脆地將這關竅掰開給廚房的娘子們聽。
原本是話趕話的恭維到這里,誰也沒料到云珠肯這樣大方不藏私的真教了她們。
廚子做的是一招鮮吃遍天的活計,要是有點看家的本事和新鮮的手藝,是恨不得自己一個人捂進棺材里去的,哪里會舍得教給外人?
一時間,原本流于表面的恭維居然也真誠了幾分,眾人七手八腳的,就按著云珠的差遣將水煮肉片的配菜打理出來了。
云珠挑眉看著,抿了抿嘴角,心頭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這奶油蛋糕不比番薯糖,牛乳在尋常人家是頂精貴的東西,又是糖又是油又是雞蛋白面的,便是將方子送了人,人家也不見得會費工費料去做這么個復雜吃食。
更別說像番薯糖一樣老少咸宜。
所以反倒不如就這么教給外人,在小廚房落一份人情。將來真有什么餓肚子的時候,也能刷臉換飯吃。
“我一回來就聽說你在這兒了,蕙香怎么沒來幫你忙?”眾人正甩開膀子打奶油時,小紅從外頭走進來,捋了袖子系上襻膊就要上前幫忙。
“這話可不是我同二爺說的……”小紅是原計劃的知情人,原定的是要幾個相熟的慶祝一下,哪里知道話漏到賈寶玉跟前去了呢?
“你再大聲點兒,叫二爺知道再不樂意了,準沒咱好果子吃!”云珠低聲說道。
說罷,兩人都忍不住笑了。
誰叫趕上了公費吃喝呢?原本幾人合計的,置辦這一桌宴席,從頭到尾再怎么也要個三四兩銀子。如今倒好,不止不用自己花錢,還有彩頭在前頭吊著,兩人俱是心神大悅,連力氣活都做得神采飛揚。
既然工費吃喝了,那宴請的范圍再擴大到整個絳蕓軒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云珠卻皺起了小臉,無它,牛奶不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