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拗口,什么叫不用玫瑰制玫瑰膏子?
云珠心里繞了兩圈,她還沒到描眉畫目的年紀,往常就是一個公中配發的蛤蜊油,一盒油脂從頭擦到腳,壓根兒不知道這些貴族小姐用的各色膏子是什么成分。
但她知道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同襲人吵嚷起來,于是低聲在晴雯耳邊道:“姐姐,外頭好多人圍著,咱們需得謹言慎行才好,莫要落了話柄。”
晴雯罵她膽小怕事,但到底氣勢放了下來,沒再斗雞似的要去扎襲人。
只心里默默敲算盤,襲人一大早陪著賈寶玉出門,如今都過了午時才回來,想必就是去搞那新鮮的玫瑰花去了吧?
眾人心思各異,眼見襲人笑吟吟的撇開檀云,滿面春風的對著綺霰:“綺霰姐姐在說什么?我只知如今寶二爺去了書塾念書,將來必是要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
咱們不過是將主子的每一句話都聽進到耳里,記到心里,只盡心竭力的辦好差事,不讓他分心才是本分,就這玫瑰花我也是托人來回折騰了好幾趟,就為了讓二爺一見就滿意。
難道綺霰姐姐覺得我做錯了?”
哎喲,賈寶玉都不在院子里了,您能別這么茶得表里如一行不行?大家都是做奴才的,誰比誰高貴到哪里去啊。云珠摸摸耳朵,假意背過身去看裙擺,實則撇了撇嘴。
真是應了晴雯那句話,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木頭樁子吃白飯的,就你花襲人一個能耐。
那廂襲人快言快語,拿著雞毛做令箭,綺霰一時被堵了嘴,不自覺眉頭緊蹙,心里卻有些躁動不耐,自打她們三個進了絳蕓軒,自己的地位便一讓再讓,如今茜雪雖離開了,可再這樣下去,絳蕓軒還有她綺霰的位置了嗎?
她年紀不小了,自然知道二爺那樣的男子最是貪歡愛顏色,看著晴雯一臉不忿和云珠一臉幼稚,心中暗暗打算,就算要從絳蕓軒出去,她也得風風光光的出去,于是打起精神繼續和襲人周旋。
“襲人妹妹何必這么較真兒?我不過是想告訴你,林姑娘一早便遣雪燕來說過了,近日制膏子不需玫瑰,林姑娘體虛,有林大老爺送過來的脂膏方子和原料,無需咱們從外頭尋來路不明的材料了。”
借力打力,襲人扯賈寶玉,綺霰就扯林黛玉,何況這事兒確實是雪燕一早來說的,任由查證根本做不了假,還點了襲人上桿子奉承主子,拿著公中的銀錢做好人,小人行徑!
“是極,我也聽見了。”云珠小腦袋搖一搖,附和著綺霰,煞有介事的說著,像黛玉這樣身嬌玉貴的千金,那是怎么金貴都不為過的。
“哎喲,竟是好心辦了壞事了,幸虧咱們沒那么能耐的哥嫂,能一頭午就能尋遍京城,找來二爺要的玫瑰花兒。”晴雯素來嘴快,頗為不耐煩的補了一刀,毫不在意自己那不中用的表哥比襲人的哥哥差遠了,壓根就是個窩囊廢。
她原本就是伺候了賈寶玉上兩年的人,自然知道襲人說的托人是托誰,這一刀可以說是在撕襲人貪墨油水,中飽私囊,也可以說襲人同家中勾連做事,不愛惜名聲。
至于具體怎么看,就看那些小丫鬟們知道多少內情了。
對于云珠來說,則是心里惴惴,怪不得,怪不得襲人能這么快把持住絳蕓軒,因為她手里有油水!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人?
府中采買原是有定例的,小姐們每月給撥三兩二兩的脂粉銀子,但對于自幼長在金玉堆里的寶玉來說,時常同他頑鬧的小姐們怎么能用那起子公中采買的大路貨?
他身邊得臉的丫鬟都有幾套上得臺面的好貨,小姐們細皮嫩肉,又有賈寶玉從旁敲邊鼓掏銀子,慣得這院中的丫頭們整日里除了做活,就是胭脂水粉釵環頭花。
又加之愛鉆研女兒家的香粉膏脂,便時常私底下遣茗煙去外頭采買原料,可茗煙小小年紀,哪能事事響應件件不落?正當茗煙愁眉苦臉時,遞枕頭的花襲人出現了。
花襲人的哥哥原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因著襲人進了榮國府,他自身又有些家底,這一來二去靠上榮國府這棵大樹后,竟是干起來南北俏貨的往來生意。當旁人都還拿著公中的月例銀子時,襲人的哥哥已經在給襲人送上打點的銀子貨品了!
為了維護這門關系,正經的主子他雖然聯系不上,那就通過襲人的手勾上賈寶玉,小心翼翼的殷勤往來著,一是為了討好榮國府這棵大樹和賈寶玉這個主子,二是賈寶玉實在大方。
這采買一事本就有許多門路,再加上賈寶玉向來只愛精品,不計較銀錢,襲人兄妹倆楞是靠著賈寶玉就賺了個盆滿缽滿。
隨著劇情越來越熟悉,云珠也通過不斷觀察,捋清了許多人物關系。
更何況襲人同晴雯本就不睦,如今更是因為茜雪的事幾乎撕破了臉,她附和這一句話,就是將自己上了晴雯的船這件事過了明路。
原先她還以為晴雯是個炮仗性子,又清高傲氣,原以為是個散兵游勇,卻不想也學會抱成一團了。
只是看著那身量才到胸口的小人兒,心下暗自譏笑,要不是怕走了茜雪再來個茜風茜雨的,她何至于耍手段迎這么個豆芽進絳蕓軒?罷,只要眼下對她沒威脅,還怕將來收拾不了么?
不過一個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根深葉茂的茜雪還不是被她拔出去了?但見著那雪白清麗的丫頭,襲人心下大怒,她平生最恨這樣花枝招展的女孩兒,晴雯一個不夠,如今又一個,雖未長成,但對于自身姿色平平的襲人來說,已經足夠挑動她的怒火。
襲人不由得出口嘲諷:“呀,我當是誰,想不到新來的云珠妹妹同綺霰姐姐已經這般要好了。”
“襲人姐姐說笑了,我也是一心為二爺計,如今二爺入了書塾,自然是要定心讀書的,林姑娘也說二爺此去是要蟾宮折桂,咱們哪能逆著來?您說是不是?”
剛才襲人用賈寶玉頂了綺霰,現在又被云珠用賈寶玉頂回去,晴雯一時間看她的神色都有些復雜,連剛剛不落下風的綺霰也往前半步擋住了云珠。
賈府的下人一貫是拜高踩低的,綺霰如今心中有了成算,雖然看不得襲人,也不見得容得下晴雯。但對于這個五六歲的云珠,她卻是沒什么隔閡,如今見她話里話外偏向自己,更是多了幾分惜弱的心思。
檀云知道晴雯嘴里的意思,又聽那新來的云珠說話也暗含譏諷,一時間顧不上襲人的目光,忙上前幫著襲人辯解道:“襲人姐姐的哥哥在外頭做些小生意,同鋪子的人都相熟,又有茗煙在旁邊看著,你們這是潑什么臟水呢!”
晴雯淡淡笑起來,“說到底,還是咱們二爺家大業大不計較。”
說罷然后拂衣轉身,一副不再搭理襲人的模樣,綺霰心中大震,自然是聽懂了晴雯的弦外之音,也拉扯著云珠進了屋去。
只襲人一個,她氣得手抖面寒,狠狠白了檀云一眼,便扯過玫瑰花籃子離開了院子。
當天下午賈寶玉去賈母院中用過晚飯回到絳蕓軒時,先是去同林黛玉咬了會兒耳朵,空氣中傳來香風陣陣,天色擦黑時賈寶玉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黛玉身體虛弱,對于養身一道自有一套規則,看著隔壁早早熄了燈,賈寶玉頭一天上學的熱切勁兒還沒完全釋放,拉著一屋子丫鬟們興致勃勃的湊在一起說話。
連上來送茶的云竹也被拉著好一會子叨嘮,一屋子女孩兒圍著賈寶玉,聽他說起學堂里的景致如何別有一番風味,說起先生賈代儒的名望和能力,說起自己的同窗哪個漂亮哪個污濁。
最后甚至還談起了薛寶釵的哥哥薛大爺的風流韻事,眼見著出口愈發沒有遮攔,云珠混在眾人間立起耳朵聽著那活色生香的描述,眼見著襲人起身,推得圍坐的小凳子吱呀一聲。
賈寶玉正欲問她怎么了,就見襲人帕子一甩,面紅耳赤的呸了一聲,“呸!二爺是個男子家,這些污糟事橫豎是肉爛在鍋里,你不吃虧!可說與咱們干什么?你可敢去同林姑娘說這些?”
賈寶玉忙忙擺手,嘴里連說林黛玉是雪山上的花兒,高貴晶瑩,豈能拿這些事情去污她的耳朵?
又反應過來此話不妥,忙去拉襲人的手,見襲人往后躲他干脆一把擁住襲人,待襲人脖子都紅盡了,像個鵪鶉似的被賈寶玉錮在懷里時才不掙扎了。
將襲人壓坐在桌旁,賈寶玉才四下作揖連聲討好道:“好姐姐們,原是我不對,姐姐們可千萬不要生我的氣!”
這就完了?云珠被綺霰卻拖著往外走,心想著別拉別拉,再讓我聽會兒黃段子,動作上就有些不情不愿起來。
綺霰伸手去擰她的耳朵:“二爺是個嘴沒遮攔的,襲人也是,什么叫肉爛在鍋里?這豈是你能亂聽的?快些回去煮壺茶來,姐姐們都渴了。”
“是極是極,幸虧你襲人姐姐心直口快阻了二爺,否則不知道還得說些什么不妥出來。”麝月笑吟吟的推著椅子,給襲人找補。
屋里花團錦簇的笑鬧成一團,最后還是賈寶玉拿了一斛晶瑩圓潤的珍珠出來哄著大家投壺,最后一人幾顆珠子分了才算將這事兒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