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禎換了衣服，稍加偽裝后，與李清照騎馬出門。
桃琴與一位叫柳笛的女使，也各自騎著一頭驢跟在后邊。
楚禎隨口問：“你們誰知道城內有哪家酒樓臨河，又能點琵琶女唱曲，且有雅間的？”
桃琴立馬回答：“我知道在哪有，過相國寺橋往右，狀元樓！”
李清照也知道這家，但從未去過。
狀元樓乃是汴京城七十二正店之一，進去一次花銷可不低。
但今日是陪郎君一起來，些許錢不在話下。
且狀元樓的琵琶女唱曲更好些。
楚禎也沒意見。
四人直接去狀元樓，桃琴對那里的酒菜饞了許久，今日算是借姑爺的光去一次，因此一路上高高興興，為不常來汴京的姑爺介紹各處地方。
趙太丞家——醫館，包子鋪，草藥鋪，修車鋪，小吃攤，劉家上色沉檀揀香，說媒算命看姻緣等等，應有盡有。
過了相國寺橋，走不遠就到了狀元樓，前邊的地方楚禎記得，就是州橋，夜晚時相當熱鬧。
穿過彩樓歡門，進到正堂，桃琴喊了一聲，立刻有伙計過來招待。
不一會，楚禎與李清照坐到了二樓的雅間內，桃琴與柳笛也坐下，各點了幾樣酒菜。
伙計知道是有錢的客人，早早叫來了幾個善彈唱的琵琶女，任由楚禎挑選。
“你們一天大概能賺多少錢？”
楚禎問她們。
這幾人不止有琵琶，也有拿七弦琴、古箏的，年紀都不大，二十不到，且長得都不錯。
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先回答：“客人點一次會給二三十文，我們通常唱三首曲，一天下來能賺個二三百文，遇到有錢的客人會得多一些。”
一個月差不多能有十貫錢，妥妥高薪。
當然，酒樓肯定也會要一些抽成。
楚禎笑道：“我給你們每人一貫錢，待會輪流唱，我把你們彈奏唱曲的畫面錄下來，唱完了還有賞。”
幾個女子都連忙行禮道謝，又看了看李清照，見客官的娘子沒反對，才敢確認這事定下了。
“小二哥過來下！”
桃琴掀開雅間簾子，喊了店小二過來，輕車熟路的跟他要了放琴的矮桌和椅子，外加兩張長凳。
楚禎干脆說道：“讓店家多來幾樣酒菜茶水，給她們送上！”
李清照朝他一笑，郎君果然會關心人。
桃琴又跟店小二多點了四樣菜，擺在另一張小桌上，讓她們吃喝。
楚禎從她這么熟悉，就知道李清照常來酒樓聽曲，她雖不能和男子一樣去歌樓、勾欄，卻也對各個詞牌的音律熟悉。
一切妥當后，剛才說話的小姑娘坐下，將自己的琴擺上矮桌，笑問楚禎道：“不知客官高姓？想要聽什么韻的曲子。”
“我姓楚，我娘子姓李。”
楚禎說這話臉一點沒紅，沒理會李小娘子的嬌嗔，又對小姑娘說道：“你待會先唱如夢令！”
他特意沒指出是哪首如夢令。
李清照知道他的意思，這彈琴的小姑娘，如果彈唱的是她寫的那首如夢令，就證明她出名了。
只不過。
“郎君。”李清照笑著對他說：“詞牌不止有調子，還要有各種唱韻，比如，江南韻更柔、更緩，塞外韻更急、更高，所謂調同韻不同，就是如此！”
楚禎懂了：“調就是曲譜，韻就是各家翻唱。”
“翻唱？郎君且先聽。”
李清照吩咐小姑娘：“你先按常見的四韻唱一次，之后伱去休息，換他人來唱。”
“是，大娘子。”
小姑娘應下。
李清照臉上一紅，給了楚禎一個羞澀嬌嗔的眼神，埋怨他說什么我娘子姓李。
“凡是嫁人，一概大娘子？”
楚禎笑了起來，叫住小姑娘道：“你先等等，等我叫你再唱。”
說著，把系在馬上帶出來的袋子拿出，從里面把手機機架擺上。
不止琵琶女們驚奇，連桃琴也沒見過這個能伸縮的桿子，不禁湊過來與姑娘一起看姑爺擺弄。
柳笛之前一直在郡王府，如今見到仙官拿出一塊會發光的板子后，倒也忍得住沒去問這問那。
幾個琵琶女則是有些驚疑。
半晌后，楚禎讓那小姑娘開始唱，并對另一桌的幾人說：“你們也吃吧，待會再輪到你們。”
準備就緒，小姑娘開始在琴弦上彈奏，先來一段琴聲，再轉為《如夢令》的音律，唱到：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楚禎忍不住笑起來。
坐他對面的李清照瞟了一眼過來：“郎君笑甚？”
“還是殘酒好，對吧？”
“哼”
“來，我敬小娘子一杯！”
楚禎笑瞇瞇的舉起杯，一邊聽曲，一邊與李清照喝酒。
喝了酒的李大才女很快高興起來，也跟著琵琶女唱兩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這是蘇軾的水調歌頭。
楚禎眼前一亮，他第一次聽李清照唱曲，柔和且清冷的嗓音直入人的心扉。
但李清照只在喝酒興頭時唱兩句，多的不肯唱。
“清兒。”楚禎哄著她，“待會的破陣子我們選后主那一首，你來唱怎么樣？”
李清照精通一切曲牌，不存在不會唱的情況。
“偏不！”
李清照秀麗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絲嫵媚之色，朝楚禎促狹的笑道：“郎君喜歡李后主的破陣子，我偏不喜歡，我要自己作一首，讓，讓……我自己來唱！”
“你作的肯定不如李煜的！”楚禎笑道。
這是在激她，易安居士好像沒做過破陣子，倒是辛棄疾的那首“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也很出名，堪稱千古絕唱。
當然，楚禎更喜歡“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用清照的說法就是，這句話有韻律。
“改為彈破陣子。”
很快想出一首詞的李清照，對彈琵琶的人吩咐道。
喝了口茶潤嗓后，她唱了一首詞出來。
楚禎一聽，差點沒笑噴，費老大勁才憋住。
“如何？”
唱完后，李清照得意的向他邀功，絲毫沒覺得自己錯了。
楚禎哭笑不得，“你這首詞千萬別被李世民聽到！”
沒錯，剛才她寫的詞，題目可以叫做：《破陣子·玄武門》。
描寫的是李世民昔日兄弟三人情誼，再到玄武門兵戎相見，最終李世民獲勝的事。
楚禎沒記錯的話，破陣子就是源自于秦王破陣樂。
“嘻嘻嘻”
李清照沖他笑著：“大明收遼東寫過了，大宋……暫時沒有捷報，就只有玄武門可以寫一寫。”
“也不一定寫戰事啊，李煜的這首就不是。”
“未曾經歷又怎能寫出來？”
“一定要經歷？”
“以詩言志，詞也如此。雖也能寫，但到底不如親身經歷感觸深刻。”
聽完李清照的話，楚禎想了好一會，對她說道：“我有一首聲聲慢，想聽人唱出來，你覺得呢？”
“聲聲慢？這可少有人唱過。”
李清照愣住了。
她可太了解這首詞了，因為這就是教過她的老師晁補之創作的詞牌，調子緩慢哽咽，多寫哀情、離愁，在酒樓歌樓唱的人很少，多是只有人創作詞，少有人唱。
如今楚郎君卻想聽某個人寫的聲聲慢……
“比起李后主的破陣子如何？”
李清照先問。
楚禎笑道：“比他的好。”
“比蘇翁的水調歌頭呢？”
“不相上下。”
“那……唱吧！”
李清照猶猶豫豫后，答應下來。
楚禎點頭，對等候的幾個琵琶女道：“你們聽著，我這里有一首聲聲慢，誰會唱待會就上來唱。”
“我會。”
“我也會。”
到底的狀元樓的琵琶女，至少有兩人都會這首曲。
“你們聽好，詞是這樣的。”
楚禎清了下嗓子：“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李清照腦海內炸開了似的，酒醒了大半。
原來林妹妹當初念的“尋尋覓覓”，竟是聲聲慢的詞！
竟是首起八字疊詞！
“客官，這是誰人作的詞？”先前的小姑娘奇道：“詞的開篇就這樣連續疊詞，后邊該接什么？唱不好的。”
一些客人也拿出自己寫的詞給她們唱，但大半都是庸俗之作，不少詞唱起來如念經，不忍聽之。
“后面接的還是疊詞。”
楚禎看向了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雅間內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桃琴下意識說：“好慘的人寫出了好慘的詞。”
李清照為之動容。
她會寫詞，也能讀懂詞。
這一首聲聲慢，開篇十四疊詞，不是極差，就是極好，差者只會堆疊語句，后文半點不同；好詞卻是鬼斧神工，情由景生，詞由情起。
她仔細聽著楚郎君繼續念：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雅間內一時安靜下。
先前說唱不好的小姑娘，如今卻在反復在心里輕念這首詞，不需要唱出來，她就聽得出，這是一首極好極好的詞，即便不好唱、不好聽，它也是好詞。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李清照念著，也看著楚禎，忽然落下淚來，淚珠滾滾而下，半點也止不住。
“怎么哭了？”
楚禎趕忙站起身，摟住了她。
“沒，沒有……只是為這首詞而悲涼。”
李清照用手帕抹去眼淚，抬頭看他：“詞是好詞，我做不來這樣的詞，讓她去作吧……我以后，只寫一些閨閣瑣事，不寫這些凄涼哀怨的詞。”
“放心，你想寫也沒機會了！”
楚禎接過她手帕，給她擦臉上的淚痕。
李清照不是傻瓜，她已經猜出來，這是易安居士寫的詞，只不過楚禎沒想到她那么大的感觸，會當著人的面哭出來。
想想也是，她是愛喝酒打馬，卻也是綠肥紅瘦這樣心思細膩的少女。
這首詞是李易安寫，卻也讓她感同身受。
楚禎不后悔讓李易安消失，寧愿李清照沒有機會寫凄凄慘慘戚戚這樣的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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