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畫地為牢
720畫地為牢
不得不說,慶聿恭確實是當世最了解景帝的數人之一。
從“費心籌謀”這四個字,他便準確地猜到天子的心思。
只是即便他能猜到,也無法阻止天子。
在其他人尚且懵懂的時候,景帝繼續說道:“朕觀歷朝軍制,確有更加合理的地方,郡王意下如何?”
撒改等人猛地抬起頭來。
大景立國三十余年,先后兩任帝王都不曾改變景軍的根基制度,那就是以阿里合氏、慶聿氏、輝羅氏、夾谷氏、準土谷氏、回特氏這六支實力最強的部族子弟組建的強大九軍。
這也符合景廉族崛起的進程。
從百年前扎根于北疆草原,到六十余年前逐漸壯大,在吞并了大量部落之后,景廉族形成以阿里合氏為首、其余五姓部族拱衛的格局。
時至今日,景朝九軍不再像當年那樣涇渭分明,除了依舊由皇族阿里合氏掌控的忠義軍和效節軍、慶聿氏掌控的夏山軍、輝羅氏掌控的長勝軍,其余五軍吸納了很多不同勢力的子民,大體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當然,除了實力最弱小的牢城軍之外,其余八軍的主要將帥仍舊由各自對應勢力的貴族武勛擔任。
過去十余年的時間里,景帝通過各種手段整合內部的力量,讓一個極速擴張不斷膨脹的王朝停下腳步,從上到下形成一套高效的官府體系。
他效仿南齊官制,并且參考了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在中樞以尚書省為主政衙門,并且大力提拔各種有才之輩,不計較他們的血脈出身,所以趙思文才能成為百官之首的尚書令。
在地方則設路、府、州、縣四級體制,又通過御史制度建立起監察體系。
簡而言之,如今的景朝絕非那種曇花一現的王朝,它擁有非常強的自我修復能力,并且又保留了一部分景廉人骨子里的悍勇之氣。
現在擺在景帝面前的則是最后一個問題。
大景九軍雖然強大,但是若不能改變這套制度,必然后患無窮,因為這些軍隊依然具有各大勢力深深的烙印。
景帝當然有足夠的自信驅使這些勢力,可是對于一個王朝而言,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想要改變現狀毫無疑問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為這會牽動無數人的利益,尤其是今日站在殿內的重臣們。
慶聿恭首當其沖。
至于撒改等人,他們早已被景帝磨平了棱角,在沒有明確景帝的具體想法之前,壓根不敢輕易置喙。
眼下他們只能希望慶聿恭可以站出來,代表他們勸阻天子。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恨不得慶聿恭可以老死府中,不再過問朝政,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感受到那些聚焦己身的目光,慶聿恭依舊平靜地問道:“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如今南邊戰事不休,朕不會輕舉妄動,只是提前和諸位卿家商議一二。”
景帝先堵住一些人準備拿出來的借口,繼而道:“雖然朕很不想承認,但是通過前幾年的戰事足以證明,我朝軍隊的實力有所下降,不復鼎盛時期的所向披靡。由此觀之,原先的軍制存在不少問題,猶如一潭死水逐漸沉寂。想要改變這種現狀,朕認為應該施行更加明確的獎懲制度,以及更加完善的操練章程。”
慶聿恭心里清楚,重點在于最后那句話。
景軍實力下降的原因,其實殿內所有重臣都心知肚明。
這是一套日趨僵化的體系。
以夏山軍為例,高級將官長期把持軍權,就算是慶聿恭也無法輕易攆走那些人,因為對方本就是慶聿氏的鐵桿擁躉。
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后輩子弟、心腹親信組成一個非常龐大的利益集團,同時又是慶聿氏的根基所在。
慶聿恭或許可以撤換罷免一兩個人,終究無法打通所有關節。
此非人力所能為。
對于慶聿恭來說,一小部分能力不足但占據權位的人不會影響大局,但天子如此鄭重地提起此事,意味著這個體系必然會開始變化。
果不其然,景帝繼續說道:“一直以來,我朝軍中便是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如此就能激勵將士們奮勇作戰。但是歷經幾十年的發展,軍中盤根錯節的現象越來越嚴重,若不早做決斷必受其害,這幾年邊疆戰事的連續失利已經給我們敲響警鐘。現在南境戰事不休,其他地方也會有動靜,正是邊戰邊調整的機會,郡王以為然否?”
慶聿恭不慌不忙地說道:“臣斗膽猜測,陛下是想將練兵與帶兵之權分割?”
景帝目露贊許,其他人或許還在胡亂分析,只有慶聿恭能準確把握他的心思,不由得頷首道:“正是此意。”
所謂二權分割,是指改變現今各軍主帥大權獨攬的情況。
在景帝的設想中,大景軍制往后會形成“駐軍”和“行軍”兩套體系,即各軍平時固定駐扎,非作戰時進行士卒的選拔、操練和教導,等戰時再從各地駐軍抽調兵馬組成大軍,由朝廷任命的主帥進行統一指揮。
表面上來看,這套軍制相較以往似乎有些臃腫,等于憑空多出來不少職位,但實際上是調兵大權悉數歸于朝廷。
也就是天子手中。
另外一點,多出來的軍職無疑會讓各軍將領心生期望。
對比如今軍中較為僵化的升遷體系,會讓那些將領有出人頭地的希望。
真正受影響的只會是慶聿恭、撒改和善陽這些人,他們是大景各軍實際上的主帥,天子這個舉動毫無疑問會極大削弱他們在軍中的地位。
這個時候撒改等人也終于醒悟,他們自然不想接受這個變化,可是迎上天子幽深的目光,又沒人敢公然站出來反對。
一者是因為天子威望極高,二者則是他們此刻也不敢篤定,往常麾下那些順從的將領們是否還會站在他們這邊。
慶聿恭則處于沉默之中。
景帝環視群臣,悠然道:“當然這只是朕初步的設想,是否推行、如何推行還需要從長計議,眾位卿家也可以集思廣益,幫朕琢磨出一些行之有效的法子。”
群臣齊聲道:“臣遵旨。”
“另外……”
景帝的目光落在慶聿恭臉上,微笑道:“方才朕說過了,郡王之才世人皆知,豈能困居府中?南院元帥一職空置已久,郡王就不必官復原職了。朕決意另設都統院,暫時協助朕參謀軍務,郡王理應成為我朝第一位大都統。”
這又是一個讓群臣心緒翻涌的決定。
從始至終,景帝都沒有褫奪慶聿恭的軍權,所謂改革軍制也只是一個初步設想,而慶聿恭從原來的南院元帥到如今的首任大都統,看起來更符合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不像以前還和撒改這種人并列。
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慶聿恭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更勝往昔。
迎著景帝殷切的目光,慶聿恭知道自己沒有推辭的權利,否則必然會被朝野上下看做貪心不足,于是在短暫的沉默后,他躬身一禮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景帝又看向撒改等景廉貴族,溫言道:“爾等可愿為朕分憂?”
眾人豈能說個不字?自然是盡皆垂首領命。
于是新鮮出爐的大景都統院已經初具雛形,除了慶聿恭之外,撒改等人悉數成為都統,幫天子參贊軍務。
至此,朝會結束。
常山郡王府。
錦苑之中,慶聿懷瑾獨坐窗前。
慶聿恭入宮前特地來過錦苑,讓她不必太過擔心。
慶聿懷瑾心里清楚,當她不再將四皇子海哥拒之門外的時候,父親身上的嫌疑早晚都會洗脫。
這原本就是天子刻意拿捏慶聿氏的手段。
暮春時節,清風吹動著庭院中的碧綠青蔥,內外一片安寧靜謐。
然而慶聿懷瑾的內心無法平靜。
她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性情,從小就知道身為郡主,既然享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便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像她這樣的人,婚事不可能絕對順心如意,而且父親已經幫她拒絕過一次。
在如今慶聿氏處境艱難的時候,她沒有繼續任性逃避的資格。
可是……
她清冷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
字跡很工整,一筆一劃宛如刀刻。
她輕聲自語,帶著幾分嘲諷之意:“堂堂南齊郡公,連一手像樣的字都寫不出來,居然還要讓人代筆?早就聽說你沒有讀過幾本書,果然是個不通文墨的蠢材。”
雖然這讓她總算有了一點俯視那人的感覺,然而紙上的那段話卻讓她高興不起來。
“古往今來,功高震主者必然無法善終,令尊即便智慧通神,亦無法幸免于難。郡主請牢記一點,你們的皇帝一旦開始動手就不會停止,這場君臣之間的戰爭最終只有一個贏家,而你置身其中,縱然以身伺虎也只會被卷入旋渦,最終淪為一抔黃土。”
“等到那個時候,我會在南方飲一杯酒,聊做祭奠。”
慶聿懷瑾眉尖緊緊蹙起,握著信紙的手掌微微用力。
最終卻又只能緩緩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