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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慶山,表字泰川,時年四十三歲,湖州嘉靈府余文縣人氏。
他是元康八年的進士出身,河洛失陷之前外放賀州東源府陵縣知縣。
建武二年,因政績突出升為東源府同知。
建武五年,被調入京城任戶部司度主事,建武八年轉任吏部清吏司主事。
建武十二年,永嘉府尹出現空缺,這個天子腳下的主政官職卻沒有多少人愿意接任,蓋因這歷來是一個飽受夾板氣的尷尬職位,最后出人意料地落在沒有家世背景的景慶山頭上。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景慶山的笑話,因為在他之前,每一任永嘉府尹在任的平均時間不超過一年,其中不乏門閥出身的權貴,像景慶山這樣沒有人脈支撐的京城府尹,恐怕待不了幾個月就會狼狽辭官。
然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景慶山一做便是兩年多,雖然也受了不少窩囊氣,但是始終穩如大山,并且非常艱難地解決了一些棘手的問題。
這個時候景慶山的才能逐漸顯露,他也順理成章地進入先帝和朝中公卿的視線。
在京城叛亂之夜,景慶山迎來此生最重要的機遇。
面對如狼似虎的京軍叛逆,這位永嘉府尹沒有絲毫慌亂,第一時間示警全城召人護駕勤王,并且親自跑到當時的荊國公府,懇請那會尚能下地的韓靈符出面平叛。
雖說他的所作所為并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最后平叛是依靠禁軍將士和陸沉帶來的兩支精銳雄師,但他在動蕩混亂時期表現出來的果決和忠誠,得到先帝和韓靈符的一致贊賞。
又因為他曾經有過在戶部任職的履歷,升為戶部尚書便是水到渠成。
履新之后,景慶山依舊在發光發熱,尤其是他提出的經界法,讓先帝嘆為觀止,并且很快成為大齊國策,而景慶山當仁不讓地主持此事。
現今朝中六部尚書,李適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便是掌管大齊國庫的景慶山,而后依次是新任禮部尚書胡景文、刑部尚書高煥、兵部尚書丁會和工部尚書朱衡。
在外人眼中,李適之和景慶山并無深交,僅限于處理朝政時的正常往來,所以此刻兩人私下相見顯得很是微妙,而且從他們彼此間的稱呼便能看出,這兩人的關系遠非同朝為官那么簡單。
落座之后,景慶山感慨道:“這一年多來,愚弟時常感念兄長的恩德,只可惜一直無法相見。”
自從李宗本登基之后,李適之和景慶山便再也沒有私下相聚過,直到今時今日。
李適之微笑道:“新君登基,京中局勢復雜,兼之家父尚未回鄉,愚兄不敢輕舉妄動。現今大局漸趨平穩,愚兄自信可以掌握水面下的力量,才讓人去通知你來此地相見。”
景慶山望著中年男人清瘦的面龐,嘆道:“兄長辛苦了。”
“欲承其重,必乏其身,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李適之氣度從容,又打趣道:“倒是泰川你春風滿面,不比當年啊。”
這句話瞬間勾起景慶山的回憶,他情真意切地說道:“回首當年,真是如墮夢中。十一年前兄長要將愚弟調入京城,那時候滿心忐忑,唯恐有負兄長的厚望。從戶部到吏部,再到人人避之不及的永嘉府尹,愚弟可謂是如履薄冰,有時候也難免會心生迷茫。直到那一夜,愚弟按照兄長的叮囑,僅僅是發了幾條命令,去了一趟荊國公府,后來便果真青云直上。兄長神機妙算,真乃當世奇才。”
李適之輕輕一笑。
京城叛亂一事,他全程都在謀劃,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目標就是助推景慶山上位,而且一開始瞄準的就是戶部尚書一職。
能否掌握國庫,于他而言非常重要,這就是他在十一年前運用錦麟李氏的人脈,將景慶山從下面州府調來京中擔任戶部主事的用意。
此刻聽到景慶山誠摯的言語,李適之亦頗為觸動,懇切地說道:“泰川過譽了。那些年愚兄遍觀廟堂,真心佩服的人不多,泰川便是其中之一。你胸中才學遠勝愚兄,只是囿于家世孱弱、相貌平凡,一直不被上官重視。想你身為二甲傳臚,居然無法留在河洛,反被人惡意排擠,攆到江南當一個小小知縣,愚兄對此豈能無動于衷?”
景慶山聞言不禁默然。
曾幾何時,他胸懷匡扶社稷之偉愿,既有理政之能,又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因為李適之提到的原因,連留在京城都是奢望,只能被迫屈身于一介下等縣。
即便他在陵縣政績突出,依舊升遷無門,要不是得到李適之的賞識和襄助,恐怕他只能郁郁終身,又怎會有今日英姿勃發的戶部尚書?
念及過往,景慶山喟然道:“其實這世上像愚弟這樣的人不知凡幾,然而他們沒有我這般幸運,能夠僥幸結識兄長。”
李適之笑道:“泰川到現在還以為,當初我卸任益通知府回京,途徑陵縣與你相識只是偶遇?”
景慶山一愣,欲言又止道:“莫非……”
李適之點頭道:“你應該知道錦麟李氏的底蘊,那個時候家父便已將一部分權力交到我手中,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整理各地官員的履歷,否則怎能發現你這塊璞玉?”
“原來如此。”
景慶山心有戚戚,繼而道:“愚弟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場偶遇。”
“說到底還是因為泰川你胸藏錦繡,尤其是在和你徹夜長談之后,我愈發確認此節。”
李適之語調溫和,目光沉靜:“你在擔任永嘉府尹的時候,我確實幫你解決了一些棘手的難題,但是真正讓你在朝中站穩腳跟,是你耗費畢生心血創立的經界法。”
聽到最后那三個字,景慶山眼中浮現一抹自豪。
自從大齊立國以來,門閥遍地歷來是阻礙朝廷施政的最大麻煩,景慶山身為貧苦出身,對此一直憂心忡忡。
他知道門閥望族早已植根民間,可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除非來一場天塌地陷的動亂,否則很難肅清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
從地方到中樞,景慶山一直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最后他想出了清丈田畝厘清賦稅的經界法,而且此法相對溫和,不會出現寸步難行的情況。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李適之在幕后支持,經界法的推行依舊會極其艱難。
想到這兒,景慶山誠摯地說道:“經界法能夠推行,首功在于兄長。”
此言之意,錦麟李氏作為江南第一望族,李適之對他的支持意味著朝自身開刀,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做的勇氣。
李適之淡然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負。當年在陵縣那個逼仄的縣衙后堂,我便對你說過,人活于世總得留下一些值得后人銘記的痕跡。你我擅長的事情并不相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幕后為你提供支撐,讓你能夠實現心中的抱負。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你只需要一心做好本職,其他的事情有我為你解決。”
景慶山起身一禮。
李適之沒有避讓,坦然受之。
再度落座之后,景慶山問道:“兄長今日召弟相見,不知有何指示?”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今日陛下召見,命我兼任翰林學士,同時又賜我一幅字,上書慎終如始。”
“慎終如始?”
景慶山沉吟道:“看來陛下對兄長已經信任無疑,這幅字倒是有點意思。”
“不過是希望我能循規蹈矩,老老實實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李適之笑了笑,繼而道:“其實陛下多慮了,就算沒有這幅字,我也會一直是大齊的忠臣。”
景慶山亦笑,兩人的笑容顯得意味深長。
“既然陛下愈發信任兄長,那么接下來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了?”景慶山雖然和李適之一年多沒有私下相見,但是若論對李適之心思的了解,他甚至還在兵部尚書丁會之上。
“倒也不急。”
李適之搖搖頭,徐徐道:“朝堂格局的變化都在我的預料之內,六部尚書之中,胡景文和朱衡都是無足輕重的老實人,而刑部高煥已經露出了一些馬腳,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便可讓他卷鋪蓋回家養老。今日請你相見,一方面是敘一敘往事,另一方面則是戶部接下來要用心為北伐大軍打理好后勤,絕對不能在這個緊要時刻出現差錯。”
景慶山正色道:“兄長放心,愚弟已經做好妥善的安排。只要大軍在戰場上占據優勢,愚弟保證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那就好。”
李適之微微頷首,繼而低聲道:“等江北戰事落下帷幕,往后便要將矛頭對準陸沉了。”
“陸沉……”景慶山神情凝重,遲疑道:“此人不好對付。”
李適之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悠然道:“放心,我觀廟堂之勢,有人早就為他準備了一張天羅地網,只等他自己一頭鉆進來。”
景慶山心中一松,笑道:“有兄長這句話,愚弟便放心了。”
李適之放下茶盞,抬眼看向挑窗外,春日綠意盎然,處處生機勃勃。
他緩緩長吁口氣,輕聲道:“歸根結底,真正想對付陸沉的人不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