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3長袖善舞
693長袖善舞
御書房中,匆匆趕來的韓忠杰和李適之正在輪流看那三份密折。
按理來說,這些邊疆重臣的密折乃是最高的機密,李宗本此舉自然能夠證明他對韓、李二人的器重。
韓忠杰身為最早效忠李宗本的大臣,得到這份信任理所當然,而李適之可以后來居上,依靠的是他對天子心思的揣摩恰如其分。
無論是在禮部還是禮部,李適之都能精準地把握天子的想法,并且一絲不茍地完美執行,尤其是在他擔任吏部尚書之后,從未拒絕過天子對朝中官員的調整,這讓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突飛猛進,如今僅在韓忠杰之下。
兩人對三份密折看得非常仔細,韓忠杰率先看完,抬眼迎著天子平靜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說道:“陛下,山陽郡公似乎有些膽怯了。”
“膽怯?”
“臣記得當初先帝在時,山陽郡公乃是北伐最堅定的支持者,甚至不惜為此和朝中大部分官員發生沖突。相較于幾年前大齊面對的困境,現在我朝不論國力還是武備都更加強大,景國內亂更是天賜良機,臣委實想不明白,山陽郡公怎會變得如此謹小慎微?退一萬步說,假如景國沒有發生內亂,我朝邊軍就永遠不敢北伐?”
韓忠杰稍稍停頓,搖頭道:“這可和山陽郡公過往表現出來的勇毅不相符。”
李宗本眼瞼微動,韓忠杰這番話與他之前的判斷非常相似,遂淡淡道:“你是想說,陸沉變得保守是另有緣故?”
韓忠杰坦然道:“臣不會惡意揣測山陽郡公的心思,但臣認為一個人態度的轉變多半取決于他所處的地位。當初山陽郡公雖然極得先帝青睞,但在邊軍體系里只是一個晚輩,無論如何都超不過兩位國公。現在他獨領定州都督府十余萬大軍,而且大多是他非常熟悉和親近的精兵強將,難免會有敝帚自珍的想法。”
所謂敝帚自珍,大抵只是擁兵自重的另外一種說法,沒有后者那么直白露骨。
李宗本沉吟不語,稍后看向另一邊已經看完所有密折的李適之,開口問道:“李尚書對這三份折子有何看法?”
李適之不疾不徐地說道:“回陛下,山陽郡公和劉都督的看法都有道理,劉都督自然是忠臣典范,相信只要圣旨一到,他會堅定不移地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至于山陽郡公的顧慮,正好說明他忠于陛下忠于大齊,因此才會直言進諫。臣其實想說一說許刺史的這份密折。”
李宗本饒有興致地說道:“但說無妨。”
“去年陛下命許刺史接替陳大人,臣得知之后認為這是神來之筆。放眼朝堂之中,沒人比許彥弼更適合這個位置,也只有他能真正做到和山陽郡公分庭抗禮,不負陛下的期望。”
李適之這番話略顯直白,讓李宗本和韓忠杰的心情都有些不自然,畢竟這是赤裸裸針對陸沉的舉動,而陸沉之前的表現可以用純臣來形容,如此刻意針對多多少少有一些不厚道。
不過二人也清楚李適之選擇將話挑明,是在向天子表明心跡,這樣坦誠才能同舟共濟。
李適之繼續說道:“許刺史在密折中的諫言,雖說看起來和山陽郡公有些相似,但本質上截然不同。”
李宗本問道:“為何?”
李適之沉穩地說道:“陛下,山陽郡公更多是出于軍事上的考慮,我朝邊軍確實需要休整,當然也不排除勇毅侯所言的可能性。臣和許刺史相識二十余年,對他的品格唯有敬佩二字。許刺史擔心的是一旦邊軍被拖入戰事的泥潭,亦或是中了敵軍的詭計,必然會威脅到邊疆的安全。定州重歸大齊僅有兩年,當地百姓屢遭戰火的摧殘,很難再承受又一次的流離失所。”
李宗本不禁陷入沉思。
其實在等這兩人入宮的時間里,他已經漸漸平復心情,對許佐的不滿有所減輕。
此刻聽到李適之這番溫和的勸說,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錯怪了許佐,同時對李適之更加欣賞。
李適之又道:“陛下,無論北伐是否成行,像許刺史這般忠心耿耿的純臣都應該嘉賞。”
毫無疑問,他非常清楚天子在看到許佐密折之后的反應,只是沒有當面戳穿,用一種很委婉的方式替許佐辯解。
李宗本心知肚明,欣慰地點頭道:“愛卿言之有理,朕豈會虧待許刺史?”
“陛下圣明。”
李適之及時送上一記馬屁。
韓忠杰看著這幅君臣相諧的場景,心里隱隱有種危機感,于是開口問道:“看來李尚書也贊同許刺史的觀點?”
李宗本面色如常,但是看向那位吏部尚書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復雜的意味。
李適之不慌不忙地應道:“侯爺,本官敬佩許刺史的品格,不代表贊同他的觀點。”
李宗本聽到這個回答,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氣。
李適之又對他說道:“陛下,臣還是幾天前的態度,北伐勢在必行。”
“愛卿不妨細說。”
“許刺史著眼于定州之安危,這當然沒錯,在其位謀其政是也。然而觀天下大勢,論齊景數十年紛爭,不能局限于一地一城之得失。回首過往,我朝和景國的實力對比以建武十三年為分水嶺,在此之前敵方占據絕對的優勢,在此之后逐漸發生變化。景軍并非不可戰勝的強敵,我朝邊軍迎頭趕上,此消彼長之下,大齊理應繼續維持這種昂揚向上的勢頭。”
李宗本聽得頻頻點頭,而韓忠杰論嘴皮子的功力相差極遠,就算想反駁也找不到由頭。
李適之繼續說道:“平心而論,現在的景國依舊強大,但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前兩年我朝邊軍已經找到突破口,現在要做的就是不斷擴大這個豁口,通過一次次戰場上的勝利繼續挫敗景軍的士氣,此乃實。”
“景國在這三十余年里飛速膨脹,雖有景帝雄才大略盡力縫補,但內部的權力斗爭只會越來越激烈,此番景國太子暴亡便是斗爭白熱化的具象。反觀我朝萬眾一心,即便存在一定程度的糾葛,亦會服從于驅逐外敵的大局,尤其是先帝帶給億萬子民的信心,會在陛下手中進一步凝聚。此乃勢。”
“實與勢盡在陛下手中,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皆備,北伐乃是順理成章之舉,何須躊躇不前?”
李適之拱手一禮,擲地有聲地總結道:“陛下必將實現先帝的遺愿,成為大齊中興之主,青史悠悠,萬載銘記。”
李宗本只覺渾身舒暢,仿佛每一個毛孔都開始呼吸。
韓忠杰在一旁心里酸溜溜的,他當然也盼望大齊中興,可他確實說不出李適之這番話。
所幸李宗本沒有失去理智,雖說李適之描繪的藍圖讓他心旌神搖,但北伐不能依靠嘴上說說,尤其是如今陸沉明確表達反對的意見。
他沉吟道:“愛卿之言令朕很欣慰,可是陸沉的態度這般堅決,如之奈何?”
李適之忽地看了一眼韓忠杰,冷靜地說道:“陛下,其實景國皇帝面臨的困境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借鑒。”
“哦?”
“在過去二三十年里,景軍縱橫南北擋者披靡,即便慶聿恭沒有出面,他們依舊可以開疆拓土,但是景國兩任皇帝都太過依賴慶聿父子,以至于慶聿氏的實力越來越強,最終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陛下之所以讓許刺史赴任定州,本質上也是提防類似的情況,但這說到底是治標不治本。如果大齊軍中沒有第二人站出來,每一戰都要依靠山陽郡公,就算他始終忠心不二,最后也必然會出現一個水潑不進的武勛集團。”
李宗本心中一動,長久以來困擾他的疑難豁然開解。
正如李適之所言,始終依靠陸沉意味著不斷給他加權,如果沒人能與他抗衡,那么他在軍中的地位只會越來越高。
身為天子,當然不愿意看到出現這種局面。
李適之誠懇地說道:“陛下,倘若山陽郡公堅決不愿出兵,其實不必太過苛責,相反要以嘉賞他公忠體國的名義,將此事公之于眾,讓大齊億萬子民自己來判斷這件事的對錯。與此同時,陛下可讓靖州軍作為這次北伐的主力,只要劉都督能將邊境線前推到河洛城百里之外,便足以證明陛下的英明神武。”
李宗本大悅,點頭道:“甚妙。”
李適之此刻已經完全占據談話的主動,繼續進言道:“如果陛下擔心定州軍不肯出力,而靖州軍又力有不逮,何不讓京營將士繼續北上歷練?”
韓忠杰此刻也忍不住說道:“沒錯,京軍將士愿為大齊拼死效命!”
李宗本望著他面上的激昂之色,微笑道:“愛卿可愿為朕分憂?”
韓忠杰義無反顧地說道:“能為陛下分憂,這是臣的榮幸,縱馬革裹尸亦無懼!”
李適之見狀便保持沉默,他原本就想舉薦韓忠杰為主帥,劉守光為副帥,眼下這君臣二人如此默契,他自然無需多言。
他微微低著頭,心里輕輕一笑。
這朝堂愈發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