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天意從來高難問
656天意從來高難問
陸沉端茶送客,許佐卻不為所動。
許佐不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不會只憑著一腔熱血辦事,哪怕是在擔任御史中丞的那幾年里,他也不是見人就咬的惡犬。
他每次彈劾他人不說有確鑿的證據,至少也有一定的根據,絕非字面意義上的風聞奏事,否則那些恨他恨得牙癢癢的權貴怎會容許他繼續站在朝堂上。
至于今日的爭論,他同樣占著大義二字。
七星幫不是普通的百姓,在過去二三十年里,他們已經形成非常穩固的內部架構,再加上長期落草為寇嘯聚山林的經歷,長期來看必然是一股隱患,分散安置才是最穩妥的安排。
這是許佐身為定州刺史必須堅持的立場,他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當然,之所以初次見面便挑起這個爭論,許佐一方面是想嘗試說服陸沉,盡量不傷及雙方的和氣,畢竟往后兩人還需要密切配合,共同應對來自北方強敵的威脅。
另一方面,許佐從京城離開時便在思考一個問題,陸沉和天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是不是陸沉的某些舉動逾越了人臣的界線,還是那位年輕的天子疑心過重。
望著陸沉平靜中帶著幾分冷漠的表情,許佐緩緩道:“郡公,下官并無惡意,只不過是從長遠考慮,認為應該更加妥善地安置七星幫的數萬幫眾。只要郡公同意,下官保證所有人都能分到足夠的田地,由官府幫他們建造房屋,并且給予這些人一定的自治之權。郡公可以派人全程監察,倘若下官有一處做得不妥,愿聽憑郡公處置。”
身為堂堂刺史,一州之地的主官,許佐這番表態可謂非常誠懇,而且他素來極其珍惜自己的清名,基本不會對權貴俯首帖耳。
更不必說他最后那句話意味著陸沉可以直接插手刺史府的政務,這是極大的讓步。
坐在下首的黃公甫不禁暗暗一嘆。
其實許佐不是沒有激化矛盾的手段,他只需要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寫成密折送往京城,不說引起軒然大波,至少會讓陸沉陷入一個比較尷尬的處境。
如今看來,這位刺史大人今日此行表面上是爭權,實則另有所圖。
陸沉抬眼打量著許佐,漸漸品出一些有趣的深意。
面前的中年男人是確鑿無疑的忠君之人,但他并非陸沉想象中一根筋的孤臣,相反主動放低姿態足以證明他懂得及時止步。
偏偏這樣的人更難應付。
倘若許佐強硬到底,陸沉自然不懼,這里是邊疆不是京城,刺史終究比不過手握重兵的實權郡公。
然而許佐率先低頭,加上他過往展現出來的耿直性情,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兒。
一念及此,陸沉意味深長地問道:“許大人,你究竟想從本督這里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
許佐心中微動,坦然道:“下官別無他求,只愿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好一個國泰民安。”
陸沉復述著這幾個字,又問道:“許大人是否支持北伐?”
許佐毫不猶豫地說道:“絕對支持。”
“這就奇了。”
陸沉似有不解,冷聲道:“過去十余年里,許大人一直堅定不移地支持先帝支持北伐,為此不惜與朝中各種勢力爭斗不休。如今你調任定州刺史,卻百般阻撓本督對邊軍家屬的優待,莫非你以往的表現只是在先帝面前的偽裝?”
許佐面色微沉,不得不說陸沉這番話戳中他心里最在意的部分。
陸沉繼續說道:“你又說只愿國泰民安,那么本督想問一下許大人,邊軍不穩邊境難安,強敵揮軍南下無人奮起抵抗,定州一失淮州難保,江南便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敵軍可以直接兵臨永嘉城下。到時候河山傾覆家國淪喪,哪來的國家康泰安寧,哪來的百姓安居樂業?”
這一連串的質問出口,一連串的大帽子扣下來,許佐終于無法抵擋。
他的出發點其實沒有錯,然而陸沉考慮的是更加現實的問題。
七星幫在將來會不會成為大齊境內的隱患,這一點連許佐都不會妄下定論,他只是想防患于未然。
可是七星幫的民心若出現問題,必然直接影響到七星軍的穩定,而這支軍隊不光光是和陸沉本人關系密切,他們駐守的寶臺山防線至關重要,倘若這段防線不再穩固,景軍便可從定州東北部長驅直入。
或許陸沉有辦法彌補,但他有什么必要空耗精力去做這件事?
一個是無法確定的遠慮,一個是必須重視的近憂,如何抉擇不言而喻。
關系到邊軍防務,許佐就是將這樁官司打到御前也贏不了。
許佐的情緒依然很平靜,不疾不徐地說道:“郡公言之有理,是下官考慮不周。”
堂下眾位幕僚和屬官聞言不由得心中一松。
無論如何,沒人愿意看到陸沉和許佐公開鬧翻,畢竟兩人是定州這片地界的軍政大員,將來肯定還有需要精誠合作的時候,若是一開始就鬧得太激烈,對于往后的邊防大局不是好事。
如今許佐主動往后退了一步,只要陸沉說上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先前那點矛盾輕易便可揭過,這在官場是再尋常不過的場面。
然而陸沉雙眉揚起,淡淡道:“許大人,本督素來敬重你為人忠耿,故而一直以禮相待。今日之事,許大人有你自身的考量,本督有本督堅持的理由,談不上誰對誰錯。不過,將來你我還要共事許久,需要提前明確一些界線,畢竟本督喜歡丑話說在前面。”
許佐眼神微瞇,不動聲色地說道:“請郡公示下。”
陸沉直視著他的雙眼,決然又清晰地說道:“往后在許大人職權范圍之內的政務,本督保證不會橫加干涉,反之亦然。像今天這樣的事情,本督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這番話其實算不上年輕氣盛或者飛揚跋扈,最多只是不夠圓融,不像朝堂上那些老狐貍一般懂得變通,倒也符合他一貫展現出來的強勢。
黃顯峰等人略顯緊張地望向那位剛剛履任的刺史大人。
許佐沉默片刻,起身道:“下官遵命。”
陸沉便起身相送,兩人直到府外再無只言片語的交流。
待許佐登上那輛馬車返回,陸沉轉身步入府內。
幾位幕僚對視一眼,最后是黃顯峰當先開口道:“公爺,許方伯并非那等心思不正的小人,何不稍稍給他幾分薄面?”
陸沉不答。
走在另一邊的劉元冷哼一聲道:“此人雖非心思不正,卻也不懷好意!以他的眼界和閱歷如何看不出七星幫的重要性,表面上他是為大局考慮,實則只是想削弱公爺的威信!試想一下,倘若公爺連七星軍將士的家屬都安頓不好,這會讓下面的人如何看待公爺?公爺最后那句話是在警告許刺史,莫要以為仗著天子的寵信,便可以壓過公爺一頭。”
陸沉眼神微動,依舊一言不發。
陳循望著這位年輕郡公的背影,斟酌道:“公爺,關于古縣百姓的搬遷安置事宜,確實不容忽視,若處理不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卑職愿盡綿薄之力,襄助刺史府官員料理此事。”
陸沉忽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注意分寸,莫要越界。”
陳循拱手道:“謹遵公爺之命。”
陸沉又對劉元和黃顯峰說道:“許佐今日只是想試探我的心思,我最后那番話便是給他的答復。你們倒也不必替我憤憤不平,做好自己的事情更加重要。”
二人連忙應下,隨即目送陸沉前往后宅。
外面那輛前往刺史府的普通馬車上,許佐閉目養神,面色平靜。
黃公甫輕嘆道:“這位陸公爺真是寸步不讓。”
“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必驚訝?”
許佐緩緩睜開雙眼,淡淡道:“也就是我還有幾分清名,他不會做得太過,否則早就可以直接將我趕出都督府。”
黃公甫一怔。
他委實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初聽只覺得匪夷所思,大齊何時出現過那等跋扈的武勛?當年的涇河主帥楊光遠,先前的蕭望之和厲天潤,都不可能做出這種折辱封疆大吏的舉動。
然而細細一想,陸沉就算真這樣做了,許佐又能如何?
對于朝廷來說,是一州刺史重要還是邊軍的主心骨更重要,這顯然不需要太多的糾結。
黃公甫不禁苦笑道:“這般說來,還得謝謝對方嘴下留情?”
然而陸沉最后那句話一點都算不上客氣。
“我個人的榮辱并不重要,就算真的折損體面也無妨。”
許佐一言帶過,繼而道:“但是從今天的所見所聞可以看出,陸沉對朝廷乃至于陛下非常警惕和排斥,所以他不會對我讓步,更不會給我多少面子,因為他知道我此番是代表陛下來定州。在他眼里,我今日挑起這件事必然出自陛下的授意。”
黃公甫默然,他當然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許佐面上泛起一抹沉重,不由自主地抬頭,目光仿佛能穿透車頂,輕聲道:“我很想知道,陛下和陸沉之間究竟出現了什么問題。”
“或許,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