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4不如歸去
584不如歸去
景帝深邃的目光越過倔強的四皇子,落在慶聿恭的面上。
這位常山郡王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似有幾分感動,又有幾分苦澀。
景帝收回目光,對四皇子說道:“朕何時說你錯了?”
四皇子忍不住露出笑意道:“父皇覺得兒臣的話有道理?”
在這種肅穆緊張的場合下,景帝看著這張天真的面龐,臉色不禁冷了下來,沉聲斥道:“狗屁不通。”
這應該是天子第一次在朝會上說出這種字眼。
群臣錯愕,尚書令趙思文的眉頭皺得更緊,就像一團找不出頭緒的亂麻。
“父皇——”
“朕讓你退下。”
當景帝稍稍加重語氣,四皇子登時老實地退了回去。
太子納蘭用眼睛的余光看著一臉不甘的四皇子,輕聲道:“四弟,莫要再胡鬧了,當心父皇著惱。”
關切之心溢于言表。
四皇子這會才后怕地縮了縮脖子,悄然道:“多謝太子殿下。”
納蘭微露親切的笑意,心中不免有些羨慕。
換做是他,絕對不敢在父皇跟前如此恣意,一言一行都希望能做到謹守規矩。
另一邊,三皇子烏巖心中冷笑,很顯然他非常看不慣這種兄友弟恭的把戲。
因為他也是皇后的嫡子,也是這位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卻從未享受過納蘭半點照拂,相反只會被對方當賊一樣防范。
景帝并未注意幾位皇子之間的暗流涌動,他看著安靜下來的大殿,緩緩站了起來。
因為四皇子這個愣頭青一番慷慨激昂的闊論,原本打算收尾的撒改此刻也不好再出班,否則就像是被四皇子戳中痛處。
至于其他人也都聽見了景帝那句話。
“朕何時說你錯了?”
言下之意,似乎他也考慮到眼下慶聿恭承擔的罵名太重了些。
如此一來,那些景廉武勛當然不會繼續對慶聿恭喊打喊殺。
能夠站在朝堂之上,無論性情內斂還是粗豪,那種完全不會看眼色的蠢人終究是極少數。
景帝前行數步,淡淡道:“常山郡王。”
慶聿恭出班垂首道:“臣在。”
景帝負手而立,視線穿過殿內群臣,望向遠處的殿門,仿若看著外面的風云變幻。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關于雍丘之戰,朕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這場慘敗對于慶聿恭來說確實是迫不得已,是多方面的原因綜合所致。
真正論起來,他這位大景天子也有一部分責任。
群臣肅然,紛紛伸長了耳朵,唯恐漏過只言片語。
慶聿恭稍稍沉默,然后說道:“陛下,雍丘之戰的過程中,臣有三個不可推卸的錯處。”
“講。”
“其一,臣低估了南齊邊軍的實力。過往三年之間,齊軍屢屢在戰場上取勝,但是真正與我軍正面相抗的只有雷澤之戰。在那場大戰中,南齊邊軍集結重兵完成包圍,我軍鏖戰良久才因為兵力上的劣勢太大而落敗。臣考慮得不夠周全,決戰之時齊軍的攻勢超過我軍將士承受的能力,導致最后大軍陣型潰散,再無回天之力。”
“繼續。”
“其二,臣錯誤判斷了齊軍的主帥人選。雍丘之戰展開前,齊軍有資格負責具體指揮的有厲天潤、蕭望之、陸沉和劉守光四人,臣判斷蕭望之才是主帥,并且針對他的風格做了對應的安排。但是在戰事進行至中段,臣發現齊軍的主帥應是陸沉,那個時候再想調整已經晚了。如果臣能斷定齊軍由陸沉指揮,那么我軍不會在一開始就陷入被動。”
這番話出口之后,很多文臣看向慶聿恭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敬佩。
在今日這般被群起而攻之的前提下,這位南院元帥不想著盡快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名,反而如此坦然地承認自己的錯誤,足以稱得上光風霽月。
景帝面無表情地看著慶聿恭,繼續問道:“第三呢?”
慶聿恭微微垂首,喟然道:“至于這第三點,便是臣沒有提前查明翟林王氏的意圖。早在決戰之前,鹿吳山大敗過后,那時候臣還有選擇出戰或是撤退的余地,但是隨著翟林王氏的叛逃,河洛城被他們攪了一個底朝天,大軍暫時失去后方的支撐,這毫無疑問是非常危險的處境。基于此,臣不得不尋求決戰,因而踏入齊軍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景帝心中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緒。
看來慶聿恭已經意識到他心情的轉變。
根源便在于四皇子那幾段慷慨激昂的說辭。
莫看先前那些景廉武勛群情鼎沸,實則是雷聲大雨點小。
景帝從未想過要將慶聿恭逼入絕境,后者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旁人紛紛擾擾,這對君臣卻是隔岸相望。
拉鋸只是想看對方能做到哪一步。
但是四皇子的出面讓景帝心里生出幾分真切的怒意。
他將四皇子派到慶聿恭身邊歷練,卻不容許慶聿恭刻意對其施加影響,更不能利用四皇子耿直的性情,制造出天家父子站在對立面的結果。
慶聿恭先前苦澀的表情便是由此而來,顯然他也沒有想到四皇子會愣頭青到這個地步,竟敢在滿朝文武面前公開聲援。
所以慶聿恭放棄了自辯,干脆利落地將雍丘大敗的罪名抗在了身上,以此表明四皇子的動作與他無關。
景帝在很短的時間內理清楚這些脈絡,隨即淡淡道:“方才海哥說,這場大敗最關鍵的原因是出現在雍丘北方的南齊援兵。”
撒改聽到這句話不由得心中一緊。
慶聿恭卻平靜地說道:“陛下,四殿下畢竟年輕,無法看透全局。南齊援兵的出現的確是我軍失利的原因之一,但此戰落敗的根源還在臣的身上。”
他往前一步,躬身行禮道:“陛下,方才兀撒惹將軍說的很對,臣身為主帥必須負責。雍丘大敗導致五萬兒郎戰死,又徹底丟了沫陽路,現在連定州北部也被齊軍奪了回去,這樣的損失如果沒人負責,對不起成千上萬奮勇死戰的大景勇士,故此——”
他稍稍停頓,殿內文武百官陡然緊張起來。
慶聿恭抬眼望向景帝,懇切地說道:“臣慶聿恭,請求陛下罷免臣南院元帥一職,請求陛下褫奪臣郡王之爵!”
此言一出,寂靜的殿內陡然一陣騷動。
他們知道慶聿恭肯定會因為這場大敗付出代價,卻沒想到此人能夠做到這個地步。
覬覦南院元帥一職的景廉武勛大有人在,就連撒改也想過這個差事。
對于如今的景朝來說,北方完全納入版圖,僅有遙遠的東北方向有一個艱難求生的北蒼部落,北院的權柄越來越輕。
南院則不同,燕國暫且不論,南齊還占據著江南富庶之地,這就是無法計數的軍功。
當慶聿恭請辭南院元帥,很多武勛的心思立刻熱切起來,但是隨即聽到后面那句話,他們又感到氣氛愈發凝重。
時至今日,慶聿氏依舊是景朝內部僅次于皇族阿里合氏的強大勢力。
如果連慶聿恭的郡王之爵都奪去,恐怕會引發一連串難以想象的震蕩。
尚書令趙思文再也忍耐不住。
正常來說,天子肯定不會做得太絕,但如今他也弄不清楚天子的想法,萬一真的出現那一幕,趙思文不敢去想會發生怎樣的后果。
“陛下,臣謹奏!”
趙思文顫顫巍巍地出班站定。
景帝在這一刻冷峻地說道:“朕知道愛卿想說什么,不過你且先退下。”
趙思文怔住。
雖然他是齊人血脈,但是景帝從未在意過,反而給了他施展抱負的舞臺,對他十分尊重和信任,像今日這樣不留情面的勸退實屬首次。
望著長身肅立的天子,趙思文忽然明白過來,噤若寒蟬地退了回去。
景帝的視線依舊停留在慶聿恭臉上。
他看到的只有釋然二字。
慶聿恭平靜地迎著景帝的審視,說道:“臣有負陛下的厚愛,有負朝廷的期望,不如此不足以平息朝堂內外的風浪。”
言辭極其懇切。
良久過后,景帝緩緩道:“擬旨,免去慶聿恭南院元帥一職,令其歸府自省,以待它用。”
趙思文確認沒有下文,不禁暗暗松了口氣,朗聲道:“臣遵旨。”
只是免職而已,雖然這肯定會讓慶聿氏人心浮動,但也好過事態進一步惡化,最終鬧得不可收拾。
景帝幽深的目光最后看了慶聿恭一眼,旋即轉身向后殿行去。
“臣叩謝陛下隆恩!”
慶聿恭行禮領旨。
繼而退朝之聲響起,群臣心情復雜、三三兩兩地離去。
殿外陽光明媚,漸有幾分暑氣。
慶聿恭獨自前行,旁人不敢上前叨擾,哪怕是那些出身于慶聿氏的官員,在這個時候也不敢冒然出現在慶聿恭眼前。
人群緩緩前行,仿佛一片靜默的烏云。
慶聿恭抬頭看向天際,只見一片澄澈的蔚藍,浮云輕柔飄蕩。
不多時,走出宮外,便見慶聿懷瑾站在馬車旁邊,面色微白,嘴唇緊抿,眼中滿是不甘、傷感和憤怒。
很顯然她早已料到今天的朝會將是怎樣的結局。
慶聿恭微微一笑,灑脫地說道:“走吧,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