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西北望
415西北望
文德殿,東暖閣。
這里大抵能算作李端的御書房,偶爾他會在此處召見大臣,當然只有少數重臣才具備這個資格。
相較于那些至少年過四旬的重臣,陸沉的年紀很容易遭人妒忌。
走在前方引路的大太監呂師周雖然不會嫉妒陸沉,卻也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只是宮中一名專司跑腿的小黃門,而陸沉已是可以進入東暖閣和天子共商國事的頂尖武勛。
暖閣內,李端站在桌前揮毫潑墨,從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錯。
旁邊肅立著一位年輕男子,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過來看看朕的字如何?”
李端抬頭望向陸沉,略顯消瘦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溫和的笑意。
陸沉依照規矩行禮,隨后走進御案望向紙上的字跡,凝神看了片刻之后說道:“陛下,臣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對書法更是一竅不通,肯定不比其他大人能夠說得頭頭是道。在臣看來,陛下的字姿態飄逸又不缺霸氣,比臣的字強出太多。”
“世人皆言陸沉殺伐決斷氣沖霄漢,京中一幫紈绔子弟暗地里罵你是邊疆蠻夷,無論評價好壞與否,都是在說你性情剛直寧折不彎。”
李端將紫毫筆放在架上,打趣道:“但是他們不知道你也會拍朕的馬屁。”
陸沉微微一笑。
站在旁邊的二皇子作為暖閣內唯一的旁觀者,倒也沒有過分拘謹,誠懇地說道:“父皇,陸侯素來至誠至性有話直言,他既然這般說,心里肯定便是這般想。”
陸沉在見到二皇子的那一刻便知道天子已經下定決心,儲君之爭很快便會結束,于是順勢說道:“相王殿下確實很了解臣的性情。”
他極少這般厚著臉皮,偶爾表露一下自然有著極佳的效果。
聽著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李端不由得爽朗地笑起來,顯然此刻他的心情頗為舒暢。
“今日召你入宮,其實無甚大事。”
李端返身坐在龍椅上,溫言道:“你對北邊的局勢如何看待?”
從年初的河洛之戰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年有余,江北始終處于相對平靜的狀態。
在燕帝張璨死去之后,北燕朝廷便陷入名存實亡的境地。
王安等重臣在景朝的指使下,從京山張家找來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繼任為帝,依靠朝廷中樞維系著整個官府體系的運轉,而景朝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利用這些年打下的基礎對各地達成更進一步的控制。
如今北燕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區基本處于景軍的掌控之下,僅有江北路和殘存的沫陽路部分疆域還能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換而言之,只要景帝愿意,北燕的大部分疆土隨時都可以直接歸入景朝的版圖。
靖州和定州都督府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因為景軍不可能甘心吞下河洛之失的苦果,他們的報復必然會到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沉在京中雖然十分忙碌,但他并未放松對北邊的關注,如今他有軍方、織經司和陸家自行組建的消息渠道,基本能夠及時了解北邊的情況。
定北軍騎兵和寧遠軍步卒已經漸具規模,李承恩和柳江東這兩人按照陸沉的指示,一絲不茍地打磨著這兩支軍隊。
沉吟片刻之后,陸沉冷靜地說道:“陛下,現在是八月上旬,天氣相對來說還很炎熱。”
一般而言,除非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做,這個時代的軍隊行動都會避開六月到十月初之間這段最燥熱的時期。因為依靠眼下的后勤條件,士卒們穿上悶熱又不透氣的甲胄,在烈日下站上半個時辰便如水浸一般,根本無法堅持太久,更遑論行軍打仗。
天冷可以靠衣物御寒,天熱總不能赤膊上陣。
倘若主將堅持在酷熱難當的時候用兵,必然會出現大規模的非戰斗減員,甚至有可能導致群體嘩變。
李端雖然沒有親自上過戰場,對這些基礎的常識并不陌生,畢竟以往他時常會和厲天潤書信往來,詢問一些關于戰事的細節。
他微微頷首道:“此言不假,只是冬天不會太遠。”
“臣也想過邊疆的安危。在臣看來,這次景朝不會像吞并趙國那樣大規模用兵,更大的可能性是小股精銳迂回突襲。”
“為何?”
“前兩年的戰事當中,雖說我朝邊軍的對手大多是燕軍,但是景軍并非一直做壁上觀。雷澤之戰,我軍應對景軍兩萬步卒和八千騎兵,最終取得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捷,讓景軍在正面戰場戰無不勝的神話徹底破滅。河洛之戰,負責守城的景軍確實沒有太大的損失,但是他們在河洛城墻的庇護下被我軍直接破城,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同樣能打擊景廉人的囂張氣焰。”
陸沉在說起這些由他謀劃并主導的戰役時,神情依舊十分平靜,并無半點夸耀之色。
李端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厚。
站在旁邊的二皇子看著侃侃而談的陸沉,心里不禁生出一抹向往,只是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職責,假如沒有意外的話,他將來也只能待在這座恢弘的皇城里。
陸沉繼續說道:“說到底,景軍已經領教過我朝邊軍的厲害,實力對比已非十五年前那般懸殊。所謂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景軍承受不起第三次大敗,那樣會動搖景廉人不斷向外擴張的根基。從景國皇帝的行事來看,他崇尚積累優勢然后一蹴而就,一如他侵吞趙國和偽燕的手段。此人擁有足夠的定力,他不會氣急敗壞地復仇,必然是先以小股精銳襲擾我朝邊境,一者試探我朝邊軍的實力,二者尋找我方防線的破綻。”
李端頻頻頷首,贊道:“愛卿此言,令朕豁然開朗。”
二皇子亦是面露敬佩之色。
陸沉謙遜道:“陛下謬贊。對于邊軍而言,當下最重要的便是扎緊口袋,不給敵軍可乘之機。等陛下完成內部的調整和改良,邊軍有了更加強大的后盾,那時便可與景軍正面較量。細論各地防務,靖州有厲大都督坐鎮自然無需擔憂,十幾年前鼎盛時期的景軍都未能突破他的防線,更不必說現在。臣唯擔心定州之地,那里收復時間很短,民心尚未盡歸大齊,再者李大都督……”
他倒不是刻意小瞧李景達,問題在于統領京軍和坐鎮邊軍是兩個概念。
李端沉默片刻,緩緩道:“朕明白你的擔憂。從這半年的奏報來看,李景達做得還算不錯,但是朕也知道他在京城養成了很多不好的習慣,而且這次被派去定州肯定想著建功立業。這樣吧,朕立刻讓許佐帶著圣旨前往定州,嚴令他不得主動尋釁景軍,務必堅守為重。”
陸沉登時放下心來。
定州兩大門戶,北邊的定風道有宋世飛的飛云軍坐鎮,西邊的清流關有段作章的來安軍固守,只要李景達不搞什么幺蛾子,想要擋住景軍的進攻并不困難。
許佐身為御史中丞,論品級自然遠遠低于定州大都督,但是陸沉很清楚天子對此人的看重,他將來基本就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這種簡在帝心的能臣去定州監軍,給李景達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亂來。
想清楚此中關節,陸沉便微笑道:“陛下圣明。”
李端笑著擺擺手,話鋒一轉道:“如今朝中還算穩定,各項變革也在逐步推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操練京軍,不過朕還有一件事情希望你去做。”
陸沉拱手道:“請陛下示下。”
李端沉吟道:“兩年前朕問過伱對天下大勢的看法,當時朕便提過沙州七部,不知你可還記得?”
陸沉敏銳地回道:“陛下想讓臣去西境走一遭?”
李端起身走到西側的木架旁,望著架上懸掛的天下疆域圖,抬手在沙州所在的位置點了點,悠悠道:“沙州雖然人丁不多,但是實力并不弱,朕并不完全相信那個名叫洛九九的女子之言。侯玉雖然可憎,沙州七部亦非絕對清白。朕這些年思之再三,很想解決這個隱患,只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他轉身望著陸沉,溫言道:“洛九九乃是雅隆部頭人之女,朕能看出來她對你頗為信任,這是一個很難得的契機。如果能和沙州七部摒棄前嫌,朕便少了一塊心病。再者,沙州七部掌握著衡江上游連接北地的通道,朕不能確定景廉人能否看到這一點,但是總得防患于未然。”
陸沉微微頷首。
李端繼續說道:“朕的第三個考量是,你在京城練兵不說沒有效果,但是肯定比不上邊疆的淬煉。金吾大營除了陳瀾鈺麾下的定威軍,其他三軍還不夠格去江北應對景軍,但是往西邊走一遭問題不大。你可以從金吾大營中甄選出一萬余人,帶著他們前往沙州歷練一番。此行你的任務是盡力和沙州七部交好,最好能訂立友好盟約,沙州人素來守信,不會像景人那樣出爾反爾。”
天子的考慮很全面,這個任務雖然艱難但是不存在太多的危險。
陸沉望著天子從容淡定的神情,忽地重復問道:“陛下真的想讓臣在這個時候去沙州?”
李端直視著他的雙眼,灑然一笑道:“沒錯。”
二皇子站在旁邊靜觀,自然感覺到這番對答極有深意,然而這是他第一次在東暖閣內旁觀天子和重臣的交談,顯然做不到一眼看穿這些人的心思。
他只是隱隱覺得陸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去沙州安撫七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陸沉沒有繼續啰嗦,朝著天子拱手一禮道:“臣領旨。”
李端點點頭,目露欣慰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