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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剩余的人便十分害怕了。
他們既期盼著祭祀的到來,想要積攢功德,可同時被厲鬼吸食的感覺又令他們格外恐懼——這些人在多次的輪回中,身體早被掏空,他們腦子麻木,不知前因后果,只能被動接受別人告知的結果,即:討好武清郡常家,供奉老爺神明。
卻全然不知,這些所謂的神明,只是在吸食他們的血肉。
當他們血肉被掏空,一無所有的時候,失去了討老爺(神明)歡心的價值,最終可能會淪為伍次平提及的奴仆,被制作為一個空有思想的物件。
在趙福生看來,這就是一種另類的大兇之物。
興許伍次平提及的遍及武清郡的、與老爺息息相關的載物就是這樣的物件。
趙福生想到這里,不由自主的轉頭看向那長凳。
不知是不是她受鬼域影響,她此時總覺得長凳怪異,像是由人骨拼組,那些流涌的血光如同人骨內尚未消散的意識流淚而出。
她搖了搖頭,將心中雜亂的念想壓下。
這一會兒功夫,又有兩個村民被拖至長凳處。
他們的生平也無事可說。
這些人的日常如同乏味卻無止境的貧困史,同樣這些人也很快被黑藤吸食殆盡,如同兩具枯尸一般落在凳邊。
趙福生伸腿將兩人踢走:
“別擋路。”
殘余的黑氣因她這一踢,從中斷裂。
村民與長凳之間的牽斷被徹底打斷,兩個垂死狀態的村民發出一聲回光返照的喘息。
二人的身體像是稻草扎成的人一樣輕飄飄的,被她兩腳踢出丈余遠,落回人群中。
這一踢開,鬼藤再度動作。
這一次黑影鉆攢,選中了下一個受害者。
王之儀被綁縛。
她初時一驚,接著本能仰頭看向趙福生,蔣津山同時急喊出聲:
“之儀——”
“別動。”趙福生道:
“不會讓你們死的,時候到了,我會出手。”
王之儀壓在腰間的手遲疑了片刻。
她對趙福生還不熟悉,也不清楚趙福生會不會兌現承諾,可這片刻的猶豫已經令得更多的黑藤一擁而上。
王之儀新鮮的血肉對于鬼物來說,如同上佳的補品,無數黑藤蜂涌而來,將她裹纏住,把她全身封印在其中。
她喪失了第一時間脫身的力量,被拉拽著坐上了載物。
“我原名王嬙,是常州五里縣人——”王之儀一張嘴,臉色立時變得難看了。
她掙扎著想起身,但目光所到之處,看向了趙福生。
四周村民神情亢奮得近乎癲狂盯著她看,火光下,二范攙扶著伍次平。
黑夜、詭村,大量陌生的面孔,這令王之儀意識有片刻的恍惚,仿佛勾起了她內心已經隱藏許多年的恐慌。
那時她還沒有馭鬼,還是常州治下五里縣中一處民戶家出生的不受期待的小女兒。
王之儀勉力維持的體面即將被撕破。
恐懼的陰影比鬼藤的吞噬還要令她害怕得多。
就在這時,她意識到趙福生也看了過來,與她目光相對,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來武清郡的馬車上,趙福生與余靈珠的對話浮現在她心頭。
那時她與余靈珠對罵,她罵余靈珠寡婦,二人彼此攻擊弱點,她因余靈珠憤怒而沾沾自喜,接著趙福生卻發喝斥余靈珠:寡婦不值得憤怒。
危急關頭,王之儀鬼使神差的想:如果趙福生知道了自己的過往,她會看不起自己么?
正思索之際,王之儀再次喪失了最后的自救機會。
鬼藤鋪天蓋地卷纏而來,將她牢牢包在其中。
王之儀悔恨難當:我永遠都是這樣,優柔寡斷,前后猶豫,當年是這樣,現今仍是這樣。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嘴里卻平靜的說道:
“我家住五里縣光榮巷王家祠內,我爹是篾匠,替人編竹藝為生,同時替人種地,父母生七子,四男三女,我行五。”
越往下說,王之儀越驚恐,但厲鬼法則一啟動,她無法停止:
“直至我五歲時,生活平順,直到五歲那一年,長平縣遭旱災,許多災民涌入五里縣,我救了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孩童。”
王之儀道:
“我問他名字,知道他是長平縣蔣家村人,因天生貌丑、長短腳、五指肥短,受家里人厭惡,被家里人趕出村中,一路流浪至五里縣,想找我討口水喝。”
干旱年代,家家戶戶的水都有定數。
王之儀不由自主的張嘴說起塵封的往事,記憶也隨之回到了過去。
“……家里大人一小碗,成年的哥哥有兩口,輪到我就只有小半口,我給了蔣津山,事后我娘回來,差點兒把我打死了。”
蔣津山當時討了水喝,并沒有走,而是留在了五里縣王家祠附近轉悠,王之儀被打時他聽到了動靜,心中愧疚,第二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給她搶了一罐水,如護寶物一般帶過來了。
兩人就這么結下了緣份。
“我十一歲時,父母相繼害瘟去世,哥嫂容不下我,將我賣進黃三爺家中為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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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儀說話的時候,在她后腦勺處安身立命的蔣津山沒有出聲,不知是意識被壓制了,還是安靜在傾聽。
但趙福生等人聽到此處,卻覺得頗為好奇。
王、蔣二人情況特殊,屬于一體兩魂。
最初趙福生還以為王之儀、蔣津山是屬于天生畸殘——畢竟這個詭異的世道里,連鬼都有了,一個女人后腦勺長個男人面孔也屬常事。
如今聽王之儀娓娓道來,這兩人早前竟算得上青梅竹馬,且是各有身體的。
那為何蔣津山最后會以這樣的形態寄生在王之儀的身上呢?
趙福生正思索之際,王之儀又道:
“不出半年,黃家鬧鬼禍,全府死了個七七八八,沒死的人也拿了家產變賣逃走。”
黑藤鉆入她的大腦,一股股細長的血線順著她的眼眶、鼻孔處淌出。
她全然沒有察覺。
“我服侍黃家小姐,也不知去哪里,那一天鬼禍發生時,就輪到了我。”
王之儀的臉上已經纏滿了鬼藤,她說道:
“但我沒有死,蔣津山救了我。”
“不久后,黃家拿出錢財請了鎮魔司出手鎮鬼,鬼解決了,但黃家卻不成氣候。”
她敘述生平:
“事后黃家再無力豢養奴仆,將我賣進當地一處妓坊中。”
王之儀的意識還在,可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了。
她的身軀像是受到了另一股力量掌控,她仿佛一個旁觀者,只能冷眼看另一個法則掌控她,逼她說出內心的隱痛。
就當她絕望無助之時,她突然聽到了兩聲熟悉的咳嗽。
那是蔣津山。
這個幼年的玩伴,每一次總會在她落難時挺身而出。
那股攫取她意識的力量轉移了,接著蔣津山的聲音響起:
“我叫蔣津山——”
他與王之儀一體同住,與她日夜相伴,永不再分離。
他看過王之儀幼年時期的純真善良,見過她堅守黃家不離不棄,也陪她進入虎狼之地,熬過數個春秋。
二人相伴、相生,生命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難分彼此了。
“——黃家發生鬼禍時,我想救之儀,最終死于鬼手——”
說到這里,蔣津山的語氣頓了片刻:
“不,我沒有死于鬼手,我的狀態很奇怪,像是死了,可我不久后又蘇醒了,我放心不下之儀,此后又跟在她身周。”
王之儀的面容已經露出來了。
鬼藤纏住了她后腦勺,鉆入蔣津山的五官之中,她聽到蔣津山提及過往,眼中流露出怨恨、絕望與難受。
當年黃家忘恩負義,鬼禍一完將她推入火坑,她掙扎哭叫過,被人毆打,遭人折磨。
蔣津山那時出事,沒跟在她身邊,她被人禍害了。
后來蔣津山不知為什么又活了過來,可那時木已成舟,再沒有回頭路走。
她厭惡自身,厭惡世道,怨天恨地,對人不再信任,可唯獨蔣津山不同,她恨不得他,偏偏可能是因為二人自小相伴,太過親密,而他對她又一向很好,甚至舍得性命為她出頭,所以在她出事后,見蔣津山沒死,又難以自持的怨恨他為什么不能早些前來。
她自相矛盾,心態時好時壞,整個人性情大變。
蔣津山一直不離不棄,她有時想不通了,便大聲罵他,罵他丑、罵他殘疾,他也笑呵呵的不走,脾氣好極了。
有時她故意作踐自己,看蔣津山難受了,心里便生出報復似的舒服。
可每當她被作踐完,蔣津山默默照顧她時,她又恨不能立即死去一樣的難受。
但蔣津山不想讓她死。
這個世道太爛了。
兩人活著,對方都是彼此的念想。
王之儀在妓坊留了四年多,蔣津山有一天就跟她說想贖她離開縣城中。
這個世道掙錢太不容易了。
他每天辛苦無比,磨得手腳都爛了,攢了些錢,要為她贖身。
王之儀聽蔣津山說話,眼中血淚涌出。
“……我每日除了替人做活攢錢,閑暇時還能上街賣藝,我天生殘疾,容貌丑陋,許多人樂意看我扮丑,有時打罵我幾個嘴巴子的,也給些賞錢。”
王之儀的眼淚流了又流。
她突然張嘴:
“別說了!”
她與蔣津山青梅竹馬,知道他內心隱痛,深以自身殘疾自卑,但他為人脾氣好,別人嘲笑他時,他從來不說。
可當著眾目睽睽,他竟將心中這些隱藏多時的秘密合盤托出。
王之儀心痛如絞,舍不得他揭開殘疾,想要維護蔣津山的心情占了上風,她又再次開口:
“我那時染了花柳病,病得要死了,老鴇拿鐵燙我,想要我藏起病來,可是被客人發現,我遭了一頓毒打,快死了,蔣津山——”
“你不要說。”
蔣津山急急的道:
“我五指短,拿筷子都握不住——”
二人爭相揭露自己的短處,王之儀不理他,接著道:
“我滿身惡臭,香粉都壓蓋不住,被客人打后起不了身,老鴇不肯找大夫治我,蔣津山這時花錢贖我,老鴇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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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述說,鬼藤在二人口鼻間穿梭。
有情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成為供養厲鬼最佳的供品。
王之儀道:
“花了一輩子的積蓄,將我這么一個廢人帶回家中,你后悔了沒有?”
“沒有。”蔣津山道:
“易地而處,你也救我,當年旱災,水那么珍貴,你給了我一口。”
“后來我全身潰爛,皮都沒了,蔣津山割皮補我,不知為什么,他也沒死,最終僅剩了個腦袋還是圄圇的。”王之儀嘆息:
“我倆本來以為熬不過這一劫了——”
可天無絕人之路,蔣津山本身狀態奇特,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最終王之儀瀕死之際,竟馭使他成功。
二人合二為一,倒是好事一樁了。
從王之儀被賣入妓坊,她對人便格外不信任,她時常咒罵,興許蔣津山對她太重要了,她常常疑神疑鬼。
“我們合二為一,共用一個身體,我便再也離不開她,她也不會再懷疑我,唯獨不好的,就是我再看不到她了。”
“我們合二為一,彼此再難分割。”
王之儀的話讓趙福生想起了早前在百里祠村莊里,看到那一尊被一切為二的泥塑。
二人的話音告一段落,趙福生眼見二人身上布滿大小鬼藤,如同大小不一的寄生蟲,當即定了定神,厲喝了一聲:
“孟婆、大同、少春,出手撈人。”
幾人同時應了一聲。
孟婆胸口出現血洞,一只帶血的骷髏人頭被她從心口取出。
骷髏內熬煮了一碗湯,孟婆手端湯碗,緩緩潑灑向鬼藤處。
血月當空。
丁大同、武少春突然覺得自己的厲鬼法則瞬間暴漲了許多。
一條帶血的、散發著惡臭的白綾從天而降,纏住了王之儀的脖子。
厲鬼的法則將她標記,頓時把許多黑藤擋住。
黑藤蹭著裹尸布鉆涌,不出片刻功夫,那布巾便被撕爛,武少春接著也出手。
一個鬼灶憑空出現,灶上架了一口鍋爐。
鍋內水‘咕嚕嚕’沸騰,白煙裊裊升起,化為細長的繩索,將鬼纏的萬千觸手同時纏住。
武少春馭使的只是禍級鬼物,雖說有一定的香火加持,令得他的鬼比一般的禍級厲鬼強悍了許多,可兩鬼品階不同,他仍受到了克制。
好在那些白煙之上附著了點點星火,火光燙濺到鬼藤之上,令得鬼藤如同吃疼一般,猛地一縮。
趁此良機,王之儀短暫的脫離了束縛。
趙福生喊了一句:
“王之儀起身!”
可不知是受鬼藤的影響,還是王之儀回憶過往,想到了傷心處,她竟在掙脫束縛的剎那,失魂落魄坐在了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