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芭蕉葉垂落,銀色的雨滴順著葉尖墜滑,打在院里的青石板上,破碎,跳躍,濺射周圍。
立春之后,天氣轉暖,到了雨水,潮氣更明顯。
早上起來,晨霧厚如幕布,雨水極豐,時常有雨,待入了三月,孟熠像是土里抖數出來覓食的春蟲,日日拜見大,今天跑得匆忙,近衛撐傘追不上,淋了一身水霧。
「大,還是沒有第二段嗎?」
「孟將軍,坐。」百足手指側方高凳,「將軍何必如此慌急。若是有消息,我自會派人告知。」
「哎」家仆遞來毛巾,孟熠接過,簡單擦兩下,「大有所不知,情況當真到了極危急時,九寨有五皆希望盡快同大順和談,謀取利益后退兵休養生息,土司連發九塊金牌,催我拿出戰果安穩后方。
不瞞大,明日驚蟄,許是我實力不濟,這幾日來,總有幾分心神不寧,懷疑是心血來潮,蒼天警醒,貍貓聽到雷聲一樣,著實慌張得很,那大順梁渠不知為何,一個多月來也沒有動靜。」
「當下戰局我自有了解,哪能有心神安寧的時刻呢?奈何采血本是水磨工夫,你莫說日日來,就是時時來,也快不上一分啊。」
孟熠再嘆氣。
「是我病急亂投醫,吻擾大,可您能不能給我一個準信,您說您的有適應性,
會越來越快,能不能具體些?我好稟報土司。」
梁渠的第二次攻伐和大的第二段氣機哪個先來,無時不刻不折磨著孟熠,那種未知的志芯最是消磨精力,宛若懸在頭頂的利劍。
百足無奈。
事情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身為大,對自己所煉蠱蟲的特性能達到掌上觀紋、分毫畢現的程度,即便不實驗一樣能精準判斷效果,差距不到三分,本以為二月末、三月初會有第二段,但直到今天并沒有回來,顯然出了某些差錯。
現在說出準確日子,軍心是暫時安定。
將來做不到,責任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半響。
「最晚三月中、第二段。四月中,第三段,氣機或可全部集齊。」
不等孟熠欣喜。
門外近衛神色大驚,敲響房門。
「將軍,出事了,前線開始落雨!」
孟熠聞雨而驚,臉色豁然一變,躬身致歉。
「大現,失陪。」
「無妨,前線戰事要緊。」
「告辭。」
孟熠帶上近衛匆匆離去,奔赴前線,百足亦盤膝修行,眺望「山頭」,時刻關注大順三王一舉一動。
興晉王府、南海王府。
「王爺,前線密報。」
「擇日動手?」
南海王翻閱秘報,指尖一捏,將密報震碎成粉末。
這是胥海桃讓他當心南疆大現,及時支援,兌子平衡。
「興義侯果真有本事。」
情況沒有想的那么糟糕。
本以為是一場大禍,朝廷至少要割肉,一如前年北庭,賠償大筆資源才能拿回失地。
甚至南疆野心勃勃,借著兩種蠱蟲,要地不要賠償,徹底吃下嶺南,那么自己因欽州失守之事,勢必會被牽連、治罪,事后極有可能丟失南海郡這塊豐之地。
誰料梁渠如此的有作為,一人挽回多少損失?
來前線三月,單純從臻象死亡的戰報上,居然大順占優!
如此一來..—·
南海王捂住隱隱發痛的胸口。
上回和百足大戰,他不無走險,用了十二分本事,一時壓制住對方。
等拿下欽州,翻閱當年卷宗和尸骨,找出南疆構陷自己的證據,上報朝廷,事情就能平穩落地。
這件事要偷偷的做,不能告訴任何人。
南疆不行,得知自己猜到構陷真相,說不得會銷毀證據,使離間計,讓朝廷不再信任自己。
大順也不行,興晉、崇王對自己的天字港題已久,獲知實情,安知會不會搞小動作,取他代之。
「真得給興義侯備上一份厚禮——
黑云壓城,大雨磅礴,地面泥濘成沼。
樹權間,因落雨致使的蟬蟲鳴叫逐漸平復。
「黎圣女,情況如何?」
孟熠掀開簾布,踏入大帳,踢開手捧毛巾擦靴的仆從。
營帳居中丈寬火盆高置,內里黑白參差,密密麻麻的蠶蛹蠕動,因外殼破裂,發出如柴火爆裂的聲響。
婦人側身:「有用,將軍大可一試。」
孟熠指尖凝聚一抹真罡,散發殺機,火盆內蛻皮而出的嶄新黑蟬暴鳴。
待真罡散去,鳴叫消失,再拿到外面淋雨,黑蟬亦無聲響。
「好!」
孟熠大喜過望。
儀軌「黑蟬」,專精預警,一次能產黑蟬萬枚,人手一枚,攜帶在身上,距離火盆萬里之內,俱有預警之效,無物能防。
最關鍵的,黑蟬擁有極強的蛻變性,尤其配合支援圣女的靈樹心源體,蛻變時間大幅縮短,月余即刻專向培育。
同樣麻痹黑蟬的招數,只要等到一次蛻變,就不能二次起效。
梁渠的大雨沒用了!
早不來晚不來,恰在黑蟬迭代時來,再有百足大親口保證氣機,孟熠壓力大減。
天命在南疆。
興義侯,你還有更多本事嗎?
「黑蟬之事有勞黎圣女。」
「為南疆事,不足掛齒。」
「吱!」
黑蟬暴鳴,打斷二人。
顧不得寒暄,孟熠發號施令:「快!警戒!」
營帳之內,五蠱九毒二十四煞聞風而動。
臻象匯集,嚴陣以待。
良久。
黑蟬鳴喚不止,安然無恙,無事發生。
有人兩相對視,望向孟熠。
「將軍,雨!」近衛驚呼。
「雨怎么了?」
「雨不一樣了!」近衛搓開指腹,張開手掌,猩紅艷麗,「血,是血雨!」
小雨落入叢林,落入樹冠。
清水在葉尖上匯聚,一齊落下,一齊共鳴,山澗像有千萬條小溪。
阿威抱一顆深藍大丹,豎直身子趴在窗前,隔開琉璃眺望北方。
「你怎么老往北看,那里有你的老情蟲不成,要我說,一塊帶過來不就好了,管什么,有多少,我都養得起。」
黎香寒趴在床上翻書,紗裙垂落小腿,堆到窩處。
阿威沒有理會,啃著大丹,默默望北。
野生的就是不好馴服。
吃她那么多丹藥,還是有時理會有時不理。
本命蠱之事,任重而道遠。
黎香寒默默嘆息。
正午時分,血雨半日未歇。
軍士將河畔清出一片空地,扎上圍欄,隔開百丈,翹首圍觀。
梁渠站在空地中央,赤裸上身,衣服垂落到腰間,胸膛高低起伏,體內一萬兩千三百四十一倍的氣海一同起落,宛若大海潮汐。
五指箕張。
精水匯聚,攬繩般交錯,群蛇般纏繞,擰結成長槍,流轉波光。
水龍槍之上,龍虎二氣纏繞,匯聚第二神通斬蛟真意,氣海陡然下降,氣機不斷升騰。
一千、兩千、三千、五千—
一萬整!
太陽正午倍增,時序爆發。
澄澈的水龍槍變了,變得漆黑如墨,周圍空間蕩開漣漪一樣的波紋,同長槍水波輝映,仿佛全融為一體。
周圍軍士吞咽唾沫,直視水龍槍的雙眼流淌出眼淚。
「這是———.什么東西?」」
莫要說對岸的南疆宗師,此時此刻,附近幾位大順宗師都有些害怕,害怕梁渠一個不穩,把那玩意丟到地上。
軍伍之中,常有投矛游戲,南疆燥熱,為免流汗洗衣裳,將士們常喜歡打赤膊,一如眼前的梁渠,強烈的豪情撲面而來。
但呼!
弓步踏出。
氣流吹開雨水,膨散成霧。
胸膛開闔,大臂舒張,小臂和槍桿繃成一條直線,側腹的肌肉鯊魚鰓一樣張合,磅礴的力量感肉眼可見地從軀體之上進發,匯聚到末梢。
河畔塌陷,方圓百丈沉沒濺水。
絕對力量的一投,沒人看清發生了什么,沒有聲音,沒有畫面,長槍驟然消失,中間的畫面被憑空抽走。
然后。
臨江斷流。
云層一分為二。
狂嘯的聲浪肉眼可見,半空震蕩出三圈冷凝云,掀翻士兵,撲地打滾。
「那是什么東西?」
眾人又問一遍。
南岸。
孟熠看到對岸圈層,看到蒼穹開裂,看到一條黑龍當空天矯,龍首因由遠及近在視野中逐漸變大,和他擴大的瞳孔保持一致。
黑蟬鼓膜爆裂。
「敵襲!!!」
營帳盡碎,數百神通騰空而起,落向天矯黑龍,竭盡全力地阻撓它的下落。
無用,統統無用。
黑龍體型縮小,依舊勢不可擋。
不得已,孟熠捏碎大現玉牌。
兩道波光斜斬而出,撞向黑龍。
南岸煙塵漫天。
斷流臨江接續,濤濤向東。
沒有查探,沒有問詢,梁渠轉身回營,盤坐,運功,調息。
渦宮換上「不能動」萬物復蘇,天水朝露藍光一閃,余下兩千倍氣海上漲五十。
「啊!我聽不見了,我聽不見了!」
「我的耳朵!」
孟熠披頭散發地站在原地,面目呆滯。
士兵捂著流血的雙耳,地上哀豪。
黑龍湮滅空中。
余光一轉,望向周圍宗師,似乎并沒有大礙,哪怕營地都僅僅倒了些帳篷,沒有橫亙出一個峽谷,只是每個人都失魂落魄。
孟熠體會自己的氣海。
僅僅余下數十倍。
他猛然意識到什么,拽住一旁宗師的衣襟。
「你的氣海呢?剩了多少?」
「空了。」
「你的———」
「剩了三分之一。
孟熠頭皮發麻。
用掉兩塊大玉牌,營地宗師二百八十三人,除蠱、毒、煞之外,氣海盡數消耗三成以上,更有人徹底一空。
氣海恢復要時間,然氣海愈巨,恢復愈快!
剛剛那個到底是什么東西!
孟熠瘋狂抓撓頭皮。
是大順臻象苦練的合擊技?那就不用擔心,他們擋住了。
可.·
孟熠騙不了自己,說服不了自己,他在黑龍身上感受到了無比熟悉的氣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瘟煞失神:「陽謀,他要一個人耗空我們三百人的氣海!」
「不可能!」骨煞尖叫,他看上去有幾分精神失常,「一個人,一個人不可能有那么多氣海,他三境,心火,最多一千六,哪怕天賦異稟,一境不是二十,也不可能三千!」
一境臻象修行圓滿,恢復滿二十倍氣海要十天。
二境圓滿,恢復滿八十要八天。
三境圓滿,要六天。
三境心火三天。
那個人呢?
只要三天,蠱毒煞之外的人將無氣海可用。
擋不住今天會死,擋得住明天會死。
完全沒有辦法了。
孟熠蹲在地上,使勁揪自己的頭發。
堂堂正正的陽謀,什么偷襲,什么下雨,不用了,都不用了,這是一個臻象境的武圣啊。
誰來都沒用,誰來都沒用。
「哈哈哈,說什么讓他折戟沉沙,大敗而回,大敗而回—哈哈哈!」骨煞仰天大笑。
「咔。」
巨木折斷,無人收拾。
南岸士氣崩解了。
「將軍,我感覺可以直接上啊。」
近衛眺望南方,靠上發的胥海桃。
雖然計劃不是這樣安排,但感覺今天就能贏的樣子。
硬碰硬,兩方實力實際相差不多,對面現在明顯下降三成有余。
背海桃回神,強制自己靜氣思考:「能贏得輕松,為什么要多費功夫,照這樣來三天,不和撿人頭一樣,聽興義侯的。」
北岸無聲,南岸無神。
「撤離欽州?」盤大回頭,「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卑職知道!」孟熠硬著頭皮,「可事到如今,大順已不能力抗,堅持駐守臨江便是鈍刀割肉,待那梁渠放干了血,頃刻斃命,無力回天,唯有化整為零,繼續和大順盤旋,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百足采血捕捉到氣機了?」
孟熠搖頭:「沒有,事到如今只能如此,至少散開來不會被一網打盡。」
「武圣儀軌呢?」
「黑蟬預警不利,武圣降臨慢于水龍,且——」
「且什么?」
「武圣降臨終究不是武圣,沒有無量海,無人愿去硬抗。」
「不是還有一個防守?」
「大順亦有一神箭儀軌,二者共用,只會相互抵消,依舊無人能防。’
靜默。
「孟熠。」
「卑職在。」
「你是土司欽點的大將軍,依你之見,莫非真沒有破局之法?」
孟熠欲言又止。
盤峒揮袖:「但說無妨。」
「說了還請大觀勿惱。」
「說!」
「事到如今,是無人與梁渠兌子,儀軌不行,大玉牌不行,臻象更不行,唯一的辦法—」孟熠頓了頓,「雖然會有冒險,還請盤大現挪步前線,親自兌子梁渠。」
死寂。
「天龍兌子臻象,滑天下之大稽!」
孟熠低頭。
盤峒并攏雙指,即動桌子:「繼續說。」
「大挪步,大順崇王亦挪,然那梁渠無非一擊之力,大揮手可擋,自不會濺起半點水花,那欽州便還守得住,還能同大順談條件。」
篤,篤,篤。
指關節即動桌案。
孟熠的心臟隨節律跳動。
心臟內的氣機愈發濃厚,「草種」頂著巖石,茁長而長,只差一個契機,破土而出。
驚蟄。
天氣陰沉。
空氣中帶著靜電,小蜃龍拿木尺摩擦鬃毛吸紙片。
龍延瑞掀開簾子,沖入帳篷:「姐夫,和你說的一樣,崇王來前線了!」
梁渠睜眼,扶膝起身。
「終于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