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傷的南海王終得痊愈,無疑是一件提升士氣的大好事。
營帳外人影憧憧,歡呼雀躍,伴隨車馬走動,樹葉上的小水珠匯成一顆,里啪啦掉落篷頂油布,像是又下一場小雨。
五指握緊槍桿,梁渠望向獺獺開。
「今天幾號?」
獺獺開從毛毯上爬起,翻出一本泛黃日歷,爪子點出紅圈圈。
「呼,三十月底了啊,二月四立春,二月十六除夕、二月十七年節——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一候東風解凍,二候蠻蟲始振,三候魚陟負冰,真是勃勃生機—”」
「啟稟興義侯,南海王傷愈,駕車而來,烹牛宰羊,與幾位知府一同慰問前線士兵,胥將軍邀興義侯同迎,不知.”
帳外軍士恭敬請示。
蘭一空,梁渠抓起伏波,旋轉三圈,如意縮小成三尺,別在腰間,掀開帳簾。
「帶我去。」
「是!」
「大現。您怎么到了,不曾派人傳訊——”
紅河南岸,南疆大營,同樣對大現到來驚嘩不定,大將軍,五蠱九毒匯聚一堂,小心接待。
百足大現坐于上首,閉目不言,眾人望向一旁家宰。
「為以防萬一。」家宰言簡意。
「莫非—”
此言一出,眾人心領神會,不自覺握緊手中兵刃。
臧韻舟、妊燁對視一眼,眺望對岸紅霧。
人在谷中,不見天地廣闊。
唯有山才能望見山。
「全軍警戒!」
「全軍警戒!」
紅河兩岸,一時熱鬧。
大地平整,樹木劈光,車輪滾滾。
一車車豐饒物資送入大營,有活牲、有瓜果、有藥材,伙夫烹牛宰羊,款待全軍,更有寶魚數千條,按品級,清蒸淋油,依次送至各級將領餐桌之上。
獺獺開揭開蓋子,趁伙夫不注意,爪子一勾,魚簍里悄悄順走兩條。
「‘鄰敵侵我疆,勇捷如飛。奮身與之戰,以一當百戰已麋。’嶺南白水府知府,鞏千青,
今日見過諸位將士,感謝諸位將士們的奮不顧身,拼死殺敵,我鞏某人佩服。敬你們一杯!」
「祖宗疆土,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與人,鞏知府客氣。」
「謝過鞏知府的寶魚。」
「哪里哪里,戰士們只管前線殺敵就好,鞏知府要考慮得就多了,穩定的后勤,哪里能離得開鞏知府的幫助!」
乍聞此言,鞏千青含在嘴里的酒水差點嗆出來。
他是來爭取表現的,不是來現人眼的,尤其自家人知曉自家事,這是在夸他還是損他?
望向說話之人。
鞏千青上下掃視,心頭一驚。
好高的個子,尋常人五尺五算高,此人至少有七尺,這是人?
「這位將士好生魁梧,不知籍貫———”
龍延瑞大口干飯,沒有抬頭,一旁軍士未免尷尬,立即開口介紹:「這位是江淮龍人,龍延瑞,追隨興義侯,從平陽一塊來支援咱們的,若說籍貫,那便是南直隸人。」
「好,南直隸好啊,天下第一等豐腴地,
,‘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踏跋黃塵下,然后別雄雌!」
久聞龍人一族大名,天賦異稟,俊男美女,可惜未曾去過南直隸,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鞏某人在此感謝壯士施以援手。」
龍延瑞不抬頭,還是大口干飯。
鞏千青感覺這個龍人是個傻大個,興許是在江淮中生活久了,難得上岸,不懂人族基本禮教,
又或者與世隔絕,沒上過私塾,聽不懂人話,緊接著他想起另一件事。
龍人是跟興義侯來的,那么——
天下第一等風流人物啊。
鞏千青精神一振,高舉酒杯:「不知興義侯是否也在此處?十八狩虎,二二臻象,南疆北庭莫不敬畏如神,憑一己之力,退百萬兵,我鞏某人神往已久———”
「知府大人,這邊這邊這位便是興義侯。」軍士指向龍延瑞右手邊的梁渠。
「好!」鞏千青眸子肉眼可見的明亮發光,端上酒壺,親自斟酒,「‘頭玉曉眉刷翠,梁郎生得真男子」,今日得見興義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酒花飄轉。
梁渠雙手環抱:「我不喝酒。」
鞏千青一愣,動作連貫,即刻潑去杯中酒水,換上茶水。
「我也不喝茶。」
鞏千青意識到些許不對,不動聲色:「也是,南方有嘉木,好茶都四季分明,嘗出四種滋味,
在江南,不在嶺南,嶺南四季如夏,興義侯平陽人,江南好風光,喝不慣也實屬正常,那就多吃菜,吃菜。」
本想和梁渠打個臉熟,同大名鼎鼎的興義侯結識結識,倘若能讓興義侯幫忙說上兩句,自己身上的麻煩根本不算麻煩。現在不知道什么情況,熱臉貼冷屁股,鞏千青客套一句,趕緊抽身。
「南疆采血,我更不吃飯。」
瓷碗環轉,龍延瑞擦擦手,啃完的骨頭砸入瓷盤,清脆有聲。
后面分桌的徐岳龍、衛麟抬頭。
場面一時尷尬。
鞏千青掃一眼碟子里的寶魚頭,哪能不明白,這已經不止是簡單的冷臉,而是有幾分故意給他難看。
周圍宗師面面相。
怎么回事,鞏千青得罪興義侯了?
嶺南本地人都聽說過鞏千青,據傳和南海王有幾分關系,是南海王妹妹的小兒子。
舅疼外甥姑疼侄,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其人背景滔天,慰問都跟著一塊來,他們身為宗師,宴席上全得對這位知府賠著笑臉,但厲害的是南海王,不是鞏千青。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想和興義侯這樣的傳奇宗師、當世人杰碰一碰不夠格。
真千什么事得罪狠了興義侯,南海王反而要揪著鞏千青的耳朵,讓他登門賠罪。
鞏千青正經神色,放下酒杯,撣一撣兩袖,雙手作揖,長拜而下。
「鞏某仰慕興義侯良久,嘗教家中小輩,視興義侯為楷模。今日得見,恐有小人作崇,鬧出幾分誤會,鞏某不求立即解開誤會,唯望無論鞏某做對做錯,興義侯切莫因我生出不快,誤了戰事
周遭宗師神色莫名,更加好奇。
第一次見面?怎么得罪上的?
莫非...·
有人忍不住轉脖子,東張西望天下誰人不識君,地有四方,梁渠南直隸、南疆、北庭俱有名,西面瀚臺府亦不例外,留下了相當厲害的威名。
據說某次藍湖省親,只因瀚臺第一地頭蛇白家嫡系小輩路上看了一眼龍夫人,神魂顛倒,甚至沒付諸行動,目露貪婪,從小到老,全讓梁渠灑了骨灰,事后朝廷僅僅給一個不痛不癢的降職停俸,還因北庭戰功,很快提拔回去。
奇怪。
環顧一圈。
仙女似的龍夫人今天沒來赴宴啊,鞏千青想看都沒地看。
梁渠靠住椅背,鞏千青長拜不起。
徐岳龍樂呵呵,衛麟斜睨一眼,明白他知曉內幕,冷哼一聲。
半響。
梁渠揮揮手。
鞏千青如蒙大赦,腰再下彎三寸,沒有立即起身,躬著身子后退三步,方才轉身離去。
龍延瑞悄聲問:「姐夫,就這樣放過他了?」
「他都這個態度,也沒什么別的辦法。」梁渠抄起筷子夾菜,即刻有對面宗師將菜端到近前。
總不能把鞏千青當場摁死在這里,凌旋好不容易誤導的南海王,讓他「痊愈」,真正事成之前,逗逗悶子就算,沒必要再添波瀾。
「興義侯,您和鞏千青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一旁宗師問起。
「可能吧。」
見梁渠無意解釋,沒人再來追問,生怕開口得罪。
「呼。」
離開大帳,鞏千青猛吸一口氣,他并未多做停留,快走百步,確認不會輕易被人聽見談話,一拳砸斷大樹:「到底怎么回事?我哪里得罪了興義侯?」
親衛汗顏:「屬下不知,傳聞興義侯為人親善,不當如此—”
「現在‘如此’了!」
親衛絞盡腦汁,靈光一閃:「傳聞興義侯窮苦出身,會不會是聽到什么風聲?」
「呼。」鞏千青復吸一口氣,收斂神色,「去查!」
「是!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南海王?」
鞏千青搖搖頭,揮袖負手:「無非一點不快,給了點難堪,又不是學堂學生,受了委屈,哭戚戚回去喊長輩。查吧,查出來告訴我,事情能解決就解決,查不出來,或者沒法解決,此事到此為止,就當我沒結識興義侯這個命。」
「遵命。」
鞏千青捻動胡須。
少頃。
他搖了搖頭,領上親衛遞來酒壺,步入下一個大營。
紅河兩岸嚴陣以待。
南海王并未久留,甚至為避嫌,沒有露面,三日功夫,多是鞏千青幾位知府招待安排。
第四日。
南海王與百足大先后遠離前線。
巡邏將土紛紛松一口氣。
武圣動手,稍有不慎便會殃及池魚。
誰也不知會不會是下一個瞬間,兩方交手,自己死于余波之中。
臻象收縮,密林之中,狼煙、狩虎繼續暗流涌動,彼此埋伏、刺殺,消滅有生力量,打探情報,更有三不管地帶的逃犯,領取懸賞,搖身一變,獲得對方的合法身份。
帳簾挑開。
「胥將軍。」
「興義侯!」胥海桃起身迎接,「可是有何要事,我聽聞,昨日你和鞏知府鬧出了點誤會?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興義侯愿意,老夫愿意做東,為你們二人搭橋和解,鞏知府該賠罪賠罪,該道歉道歉,如何?」
「以后事以后說。」
「也好。」胥海桃暗道可惜,聽聞此言便知曉,二人和解不太可能,「興義侯來是有其他事?」
梁渠注視沙盤:「百足大離開了么?」
「南海王傳訊,百足大已經離去。」
梁渠開門見山:「我準備夜襲紅河北岸!需要胥將軍統籌配合,組織臻象隨時策應,擴大戰果。」
胥海桃瞳孔放大:「今晚?武圣到來,三日緊繃,今晚便是偷襲的大好時機———”
「并非今晚!」
「還是沒有?」
「沒有——」
大帳內,有份量的南疆宗師匯聚一堂。
骨煞鄂啟瑞皺眉:「怎么可能,莫非大順有了破解采血的秘術?」
「聽聞大順準備了草藥香囊,會不會是香囊減緩了收集速度?」
「不,給梁渠的乃是大親自出手培育,僅有的一份,能抗住大順的草藥配方。」臧韻舟搖頭。
采血,兩到三月即可采集到一位宗師氣機,千里追魂,一共分四到五段,即半個月上下即可收取一次,全部集齊就能感受到方位。
大順用藥草,把時間延長到半年,確實有效,目前南直隸支援宗師到來有一個月,僅有三位宗師被收集到第一段,但梁渠是特例,他也值得大專門研究出一份特制版,只為盡早收集到梁渠氣機,把握方位。
但是—
一個月,至少應該收集到兩段,偏偏目前為止,什么都沒有。
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
甚至聽探子說,梁渠一個月來,沒有特意避諱吃喝,隔三差五會來上一頓。
「大順真的破解了?」
「不,我更愿意相信梁渠是特例。」妊燁搖頭,「真是大順破解,為何同為支援,還有三人被收集到?說明梁渠是特殊的,并且手段多半不可復制。」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代謝?」
眾人嘩然一驚。
人無時無刻不在代謝,不再代謝,豈非等同永生?
大順第一侯。
骨煞鄂啟瑞眸光閃了又閃。
此外,南疆宗師意識到一個更為可怕的問題。
「抓不到梁渠的氣機怎么辦?莫非咱們一直這樣龜縮下去?」
「也不用。」妊燁點動沙盤,「可以從其他人身上倒推,例如他夫人龍娥英,以及他圈養的水獸,這些人關系密切。」
「太危險,只要一次倒推方位不對,我們就會輸的很慘,他有一次滅亡兩位數以上宗師的實力靜默。
瘟煞開口:「戰線能打到這里也不錯,侵吞下大半個嶺南,已經是大順立國以來最為豐碩的戰果,咱們只要能守住——”
「國家大事,從來是看武圣,何曾要看一個臻象的臉色?」骨煞鄂啟瑞大怒。
噼里啪啦—..—
帳篷頂上撐開的油布悶響。
「下雨了?」
「吱!」
黑蟬暴鳴。
「敵襲!」
眾人思緒如電,蹬地沖開,罡風一卷,中央大帳四分五裂。
嘩啦啦.·
「敵襲!敵襲!」
「快跑啊。」
「啊,我的靈兵,我的靈兵,救我。」
大雨瓢潑,嘈雜喧囂。
視野的阻礙和黑蟬預警將人心恐懼無限放大,武師真罡橫飛,將帳篷攪成廢墟,塌泥濘之中。
雨里啪啦打在地上,打在油布上,天地白茫茫一片。
黑水毒妊燁的衣服呼吸間完全濕透,摸摸身上,驚覺無事發生,看著無頭蒼蠅似的軍士,暴怒大喝:「安靜!」
軍士大腦空白一瞬,待被重新填充,耳畔除去蟬鳴外,別無異狀。
「怎么回事?誰來解釋?」紅水毒臧韻舟抓起一個狩虎衣領。
「屬下不知,正巡邏,黑蟬突然鳴叫———”」
再看其它宗師,全是如此。
沒有敵襲?
「是雨!」瘟煞開口,搓動濕潤的手指,「這不是普通雨,是人為,引發了儀軌反應,進而牽扯到黑蟬!」
人為?
眾人抬頭,豆大的雨滴在空中撞得粉碎,水沫落到臉上。
大順要麻痹他們!
「覆蓋多遠?速探速報!」
「是!」
軍營漸漸恢復秩序。
狩虎騎上大馬,飛速奔行。
等有兩刻鐘。
馬蹄打滑跪地,狩虎從馬背上翻身躍下。
「啟稟將軍,從紅河對岸,一直延伸到北岸南面一百五十余里!」
一百五十余里!
「怎么可能!」瘟煞驚呼。
「已經可能了!」妊燁震去身上水霧,「全軍警戒!」
黑蟬棲息樹上。
三個時辰后。
「有沒有辦法讓這破蟬別叫了!」軍士煩躁,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已經沒辦法再接受別的聲音。
「這到底是什么手段,真有人能讓雨一直下嗎?」
臧韻舟、妊燁望著水位暴漲的紅河。
這是暴雨。
三個時辰的暴雨。
營地內的泥土完全塌陷變成沼澤。
雨一刻不停,蟬一刻不歇,精神一刻不能放松。
「難不成真能下三天?」
臧韻舟皺眉。
三天一晃。
暴雨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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