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人影參差。
偶爾有風,推掀波瀾,像白鰱躍到高處時,泛一抹涼光。
軍士脫個精光,嘴里咬一只氣蟲,跳入水中,潛游到底。
一紅一黑,兩道人影駐足巖石,靜靜觀望軍士動作。
除人之外。
沙沙沙……
樹林明暗交錯,陰影中響起低微但連綿的啃噬聲,火紅色的巨蟻群攀附懸崖,張合口器,啃食巖塊,化為赤潮。
嘈雜間,一只指頭大的巨紅蟻張開翅膀,獨立出赤潮,飛落食指,分泌出信息素。
臧韻舟湊上鼻翼,嗅一嗅。
“聞出什么了?”
“全是。”
“全是?”
妊燁皺眉。
“嘩啦。”
臧韻舟反手將紅蟻收起,看向軍士:“情況如何?”
“啟稟將軍。”軍士渾身淌水,單膝跪地,匯報勘探成果,“此地裂縫總長一十三里!深度不可計,直抵
巖石層,俱是縫隙,涌水而出,參差不齊,另有七個深坑分布,蓄滿積水,東南西北俱有!”
妊燁轉頭。
臧韻舟沒有馬上回答,他站起身,深呼吸,稍作思量,手指天空,巨紅蟻復從紅衣袖里鉆出,飛躍指尖,振動透明翅膀。
“來者會飛,他從天而降,一刀劈開峽谷一十三里,幾乎瞬息之間,滅去包括天人咒煞羿智在內的,三境兩人、二境三人、一境四人、狩虎七人、狼煙若干,致使血肉融入大地,不分彼此。
黑蟬事先警醒,尸煞反應快,好運躲過了第一波攻伐,奈何沒有躲過第二波,同其余六位臻象四散而逃時,對方又用了水系神通,疑似有索敵之能,幾乎同一時間,將他們盡數滅殺。”
頓一頓。
指尖彈飛紅蟻,臧韻舟摸一摸頭頂樹葉上未干涸的水漬。
“當時天上下雨,此地距離紅河有一百六十里,不遠,今天水汽不厚,冷熱變化不大,本不應該有雨,風雨隨行……應當和我的紅潮蠱一樣,是某種挖掘信息的手段。”
靜默。
樹葉婆娑。
跪地軍士聽聞,吞咽唾沫,后背不自覺地冒出冷汗。
咒煞、尸煞,堂堂二十四煞,南疆臻象頂點,一夜之間雙雙陣亡,甚至隕落極快,快到沒能等來五蠱九毒的支援。
尸煞妊澤,那可是黑水毒妊燁的親兒子!
居然就這樣死了?
死在森林里,死的悄無聲息……軍士實在想不出來,在他的認知里,天下沒有比蠱、毒、煞更厲害的宗師。
是誰?
良久。
妊燁長嘆一氣。
“恐怖的氣量。”
“是啊,恐怖的氣量。”
臧韻舟瞇眼。
前后共出兩招,一十六位臻象悉數全滅,中間包括三位天人。
稚童皆知,殺一只螞蟻簡單,手指頭按下去便可,殺一群螞蟻,就非得用腳去踩,用手掌去碾,碾輕了還會留下極多活口。
要想一次性做到全部滅殺,出手時必定有大量余量,用十二分力,如此一想,情況極為恐怖,對方居然用的出!
簡直讓人懷疑是否是自斬武圣出手。
凡此種種,無不導向一個極為可怕的事實。
臧韻舟垂下頭顱,五官隱入陰影。
“我懷疑有兩個人,甚至是三個人,但兩個人的可能性居多,索敵的水系神通,和下龍灣對岸傍晚下血雨的應當是一個人,對方氣量恢復極快,應當是大順的支援到了。”
“不,是一個人。”妊燁搖頭否認。
“嗯?”
“妊澤身為臻象,沒有提前感受到危險,而是靠黑蟬警醒,對方至少天人合一,才有可能降低自身‘漣漪’,做到此事。
風雨隨行、會飛、斬術、水系招數,天人合一臻象、氣量驚人……這些特征固然相差極大,難以集中至一身,但其實普天之下,確有那么一人,全能對上,而且就在大順!”
臧韻舟心頭一凜。
目光穿過峽谷縫隙,一路往上,暢通無阻地見到天際殘月。
他知曉妊燁說的是誰。
“真是一個人么……”
“大順來了個了不得的人啊,下龍灣血雨,就是他到來的宣稱,只可惜,我們都沒能看出來。”妊燁扭頭看向跪地軍士,“我們二人的談話,你可都聽到?快馬加鞭,回去稟報土司,言明此地情況和戰損,收縮戰線,臻象以上,旦有出行,常備血隱蠱,時刻防備,切莫再讓人抓住行蹤!”
“是!”軍士一一記下,唯有一事不解,“二位將軍,我們要防誰?”
妊燁負手望遠。
“大順第一侯,梁渠!”
赤紅大風流轉,長空追逐,留下虹光,宛若天際殘留一抹夕陽。
太陽高懸頭頂,烈日炎炎。
凌旋伏低身子,貼住馬背,胡子拉碴,他從帝都一路南下,漸漸脫去身上的厚絨衣,換上透氣舒適的蠶絲薄衣。
一南一北,一夏一冬,簡直像兩個世界。
“快到了。”
地圖一角獵獵。
凌旋收起地圖,看向地面。
百姓烏烏泱泱,擁擠在粥棚之前推搡、嘈雜,有人赤裸上身,露出**,明明沒有外傷,偏偏吸引來密密麻麻的蒼蠅,它們黑黑的,腦袋上有白斑,擠到一塊,落到瞳孔上都一動不動。
蒼蠅是最容易覺察到死亡的蟲子。
再低一些。
孩童的哭聲、吏員的喊喝、婦女的唾罵、男人的拳腳、瓦片墜地碎裂……所有的聲音混雜到一塊,不用看地圖都知道來到了南海郡。
這就是南邊現狀。
南疆把戰線從鹿滄江推移到紅河,足上千里,造成了大量百姓往北往東遷徙,一遷徙,離開故土,自然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
人口人口。
人生一張口,每天要吃飯,這些需求全堆積到南海郡中。
一路上,凌旋看到臨近州府不斷籌措糧草,送往南方。
掃視幾眼,判斷方位,凌旋默默收回目光,他不是一個喜歡悲天憫人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浪費多余情緒的人,那樣只會影響自己的判斷,他認為,人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即可,只可惜,這天下太多人連本分的事都做不好。
“多山多水……”
蒼青色的山脈延伸著去向遠方,白色的水線閃亮而清晰,那是鹿滄江的支流。
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晝夜不停。
甚至給赤山喂了大把丹藥,整整六天七夜。
沒有去南海王府。
如此緊要關頭,去“質問”南海王欽州失守一事,只會彼此之間增添不信任,冒然開口,對當下的局勢極有可能是致命的。
無論什么原因,什么經過,最后是輕拿輕放,還是事后算賬,必須先從細枝末節著手,弄明白真相。
先去前線!
欽州宗師必然知曉。
“赤山,往左……”
“捷報捷報!朝廷支援已至,前線大勝南疆,斬首宗師三十五人,興義侯舉世無雙,獨斬一十五人,活捉一人,尸煞隕落,咒煞被俘!尸煞隕落,咒煞被俘!”
“捷報捷報!朝廷支援已至前線大勝南疆,斬首宗師三十五人……”
“嗯?停一停!”
赤山踏空而立,劇烈喘息。
凌旋撫一撫馬脖,目視遠方。
烈日灼灼,一匹黑馬落下剪影,跨過亮閃白河“飛”入城池,揮舞捷報,所到之處,盡是歡呼,人聲鼎沸。
這么快?
聽到興義侯的名字和捷報,凌旋不無吃驚,赤山一來一回的時間有數,幾乎沒有空檔,粗略一算,梁
渠剛到南疆就立下如此功勞?
三十六個臻象,整個鹿滄江前線才湊上來多少?
一個極其驚人的比例,興許逼近一成!
高效、精準、強力,像一根鋼針。
奇怪。
這一幕似曾相識。
“順道去見一見。”
不用一起共事,承受對方拖延帶來的煎熬,凌旋認為梁渠這人還是相當不錯的。
若能早點結束南疆戰事,更是一件好事。
“走!”
下龍灣前線,南岸壓抑,北岸歡慶。
白猿暴斃,天下大亂。
胥海桃等前線宗師苦熬半年,一面抗南疆壓,一面承朝堂壓,一朝反攻,忽如一夜春風來。
原本計劃攻打一二據點,斬敵一半,預估戰果不過十一二三,豈料梁渠和他夫人橫空出世,戰果直接擴大到了驚人的三十六!
龍娥英、龍炳麟、龍延瑞三人替代了梁渠原本的位置,同時梁渠脫離,怪物一般橫沖直撞,自僵局中撕開一道震撼裂口。
若非戰事未歇,胥海桃都想提前放炮慶祝。
雖然不太清楚,梁渠是如何做到打完了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沒關系,人頭擺在這里。
一場偷襲,直接把南疆打出來的優勢大幅掰回。
先手文章攻心,后手戰果事實,士氣大振!
“三王子,快快嘗一嘗我南海特產石斑魚。”
“唔,好吃,好吃好吃!”小蜃龍腮幫鼓鼓,大口吞咽咀嚼,含含糊糊“再來兩條!我要麻辣口味!重重重辣!”
“三王子三王子,吃好了和我們講講唄,興義侯是怎么做到的?我兒子可好奇。”
“是啊是啊。”
軍士們將菜肴端上桌,圍住小蜃龍七嘴八舌。
“害,要講也沒什么好講的,我老大太厲害,事情就太簡單,就是一橫一豎!一槍一劃,人就死光了,渣滓都沒剩下,涂的滿地都是,和你拉肚子竄稀一個樣。”
眾軍士摸摸肚子。
“那二十四煞呢?就沒有精彩一點的交手過程么”
“也是一樣啊!橫豎就是一槍下去,扎他苦膽,挑他腦漿,不然你以為看話本啊,大戰三百回合。”小蜃龍得意洋洋,它雖然跟著龍娥英,沒有親眼看見,但知曉老大的一貫風格,“別說一十六個臻象,還有什么二十四煞,就是五蠱九毒來,十四個人全上,也是一槍撂倒!砍瓜切菜,刷刷刷!”
眾人雙目綻光。
衛麟路過,橫掃一眼:“五蠱九毒,沒有十四個。”
“咦,沒有么。”小蜃龍翹起尾巴,舉起自己四根龍爪子,一一掰過去,“一、兩、二、三,對,是十三個!”
軍士:“……”
“哈哈。”小蜃龍甩甩尾巴,四爪叉腰,“哼!你們一定以為我三王子不會數數,其實是我故意的,五加九,就是十四!只有阿肥才會那么笨,兀那火鳥,居然誆騙本大爺,是不是嫉妒我老大比你厲害!”
衛麟額角暴起青筋:“五蠱,取蛇、蜈、蝎、蟾、蛛,五類蠱蟲,各自最強之人。九毒,取九大部族,各部第一臻象!”
小蜃龍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我明白啦,五蠱九毒有重合的!”
衛麟冷哼,轉身離去。
“臭屁!略略略。”小蜃龍吐舌頭。
大帳之中。
梁渠等人圍繞沙盤,商討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初來乍到,能打出如此漂亮的戰績,主要還是仰賴胥海桃的前期工作,等同于給導彈提供了坐標,三個據點全部打掉,剩下來的就沒那么好處理。
同時亦要看事情發酵之后,南疆的反應。
唯一可惜的是,欽州那有武圣坐鎮,否則梁渠大可以直接殺進去。
“昨日大勝,勢必會引起南疆警覺,派出五蠱九毒,實力截然不同……”
“胥將軍,五蠱九毒,實力比之北庭八獸如何?”有南直隸宗師詢問。
胥海桃想了想:“南疆五蠱九毒,除去病虎之流,整體實力其實是要比北庭八獸強的。”
“這是為何?南疆整體實力應當是不如北庭才對。”
“南疆整體實力不如北庭沒錯,但兩類稱號范圍不同,北庭八獸,是北庭抽調好手到朔方臺,同大順交
戰,有戰功者的一個稱號,這里那么多人,興義侯便參加過北庭大戰,應當知曉,打起來時,八獸基本全在前線。”
“是這樣。”梁渠點頭,“與其說是一個稱號,不如說是朔方臺的八個職務,大順和北庭打起來,他們必須上戰場。”
胥海桃繼續:“五蠱九毒不同,他們是整個南疆的頂尖高手,從九大部族里挑出,假若北庭和南疆一樣,全從北庭八部里挑,那又有不同。”
“原來如此,那這樣說來,五蠱九毒,不全在前線上?”
“是,五蠱九毒,一共十一人,目前知道的,是有六人參戰,眼下的話……”胥海桃看一眼梁渠,“大概會是七人。”
梁渠明白意思。
尸煞妊澤的父親,黑水毒妊燁!
兒子死了,當爹的不可能無動于衷,勢必要來摻和一手。
對面突然多出一位頂尖高手,在場眾人沒有太多反應,歷經“不知二十四煞是誰”一事后,大家都對梁渠實力都稍微有了那么一點了解。
仙人下凡,不知今夕是何年。
“月照何方?”
“西嶺云初開!”
帳外口令響起。
熱風撲出,陽光穿透。
營簾掀開,軍士跪地:“啟稟將軍,斥候來報,南疆戰線正在收縮!各地臻象都在往下龍灣集中。”
眾人面色一霽。
“好,好啊,風水輪流轉。”胥海桃大喜過望,“咱們收縮了半年,今日終于輪到了他們!興義侯是風水輪吶。”
收縮戰線,集中在了下龍灣?
梁渠捕捉到關鍵詞,心思一動。
“對了,興義侯所殺臻象身份查清楚沒有?好大一筆軍功。”胥海桃大笑不止,中途想到此事,再度追問。
“一部分。”軍士慚愧低頭,“目前能明確的,只有十位,剩下六位還在確認中但請大人放心,絕不會少。”
“沒事,我不著急。”梁渠擺擺手,“別讓斥候太深入,反丟了性命。”
軍功軍功,空口無憑。
他嘴上說十六個,帶回來的尸體沒那么多,自然不能說多少是多少,好在臻象宗師不是大頭兵,實力擺在那,就和高官政要一樣,死了是可以從側面確認的,無非時間問題。
眼下梁渠更關心其它。
“胥將軍,您上次說過,下龍灣沒有武圣對吧?”
“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