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血河。
河畔彼岸花。
河水潺潺,波紋蕩漾。
嶙峋怪魚甩動蛇尾,溯游而上,偶爾游到某個節點,“怪魚”用力一躍,波紋中,怪魚消失無蹤,不消片刻,怪魚又以同樣的姿態重新浮現,沒有任何征兆。
“我以當下的存在狀態,能自由進出兩方世界……
出去位置都在進來的義興鎮上,偏差不大,怪方便的……”
梁渠回想起陰陽五行盤,揮動陰陽五行盤時,會有奇特的“水阻”,想要打開皇朝,同樣需要尋找合適的“空間節點”,嵌入進去,擰鑰匙一樣擰開。
若非五行盤此刻在帝都寶庫,而不在身邊,它高低要嘗試一番,看看五行盤的“節點”,是否和它觀測到的極光是同一事物。
假若二者真是同一事物,那幾乎能馬上證明,自己來到的正是“夢境皇朝”,大離太祖的人造地府!
黑帝垂目……
通曉陰陽之變……
真有幾分大圣回花果山,酩酊大醉躺倒巖石之上,教勾魂使者勾住靈魂,前往陰曹地府的既視感!
走馬觀花,樣樣新奇。
血河上煙霧朦朧。
鼻腔內是花的香味,河水的泥沙味。
整個“陰間世界”,并不像想象中的壓抑和陰森,反倒是晴天朗日,陽光正好,有幾分獨特的美麗。
唯獨色調上有幾分怪異。
有陽光,但看不到太陽,天際是白云一樣的霧,有幾分灰,土壤是正常的褐色,只是河水和彼岸花,二者占據主體,顯得紅色成為視野中色彩構成的主要成分。
值得注意的。
河里有魚。
魚無特殊之處,都是些正常的草魚、鰱魚、黑魚,沒有靈智,一切都和現實差距不大。
“奇怪,地府里沒有人么?”
梁渠一路搜尋,游了有好幾十里,并未發現有人生存。
這很不尋常。
水是生命源泉,宗族村落無不是依河而居,方便取水,澆菜澆田,水里也沒有什么怪物,厲害的精怪需要躲避……
魚線劃動。
梁渠瞥見一枚銀光,立即潛水,隱沒身形,觀望少許,發現垂釣者是一位少年人,思索片刻,它自河底匍匐向垂釣之所,聽到少年的呢喃。
“怎么釣不上血寶呢?”
血寶?
什么血寶?
梁渠豎起耳朵。
漸漸的。
它聽到的呢喃越來越多,逐漸拼湊出完整內容。
早死的爹媽,漂亮的妹妹,生病的爺爺,壓榨無度的宗門子弟……
“地府和人間一個樣啊?”梁渠驚奇。
圓頭征召河泊所江豚,合計五百多頭,分散小沱河,搜尋簡中義的尸體。
梁宅里,小蜃龍收拾好包袱,甩到背上,飛去后院。
“娥英姐娥英姐,老大還在家里么?”
“他出去了。”
“啊,老大都成這樣了,還能去哪啊?”小蜃龍撓撓頭,“那娥英姐和我一起去錄口供么?”
“你自己一條龍去吧。”龍娥英搖搖頭,今日大起大落,深感疲憊,梁渠的尸體又躺在冰床上,實在脫不開身。
“好吧。”
頭一回干這種事,沒有經驗,難免緊張,小蜃龍緊一緊身上包袱,準備往池塘里鉆,靈光一閃,先飛往平陽山上。
“呔!兀那摘果的刺猬!你發光發熱的機會來了!”
刺猬撇撇嘴,站直身子,抬爪敬禮:“請三王子盡管吩咐!”
“很好,本王子欣賞你呀,來日定在老大面前多美言你兩句!”
“感激不盡吶!”
“拿上東西,跟我走!”
“真的嗎?你真是河神?”
少年強忍住恐懼,望向血河中奇異的大魚。
“騙你干什么?圖你不洗澡,圖你吃不飽,圖你二兩肉?”
“河神大人,您能不能治好我爺爺的病?”
“小事一樁。”
“能不能讓我妹妹吃飽飯?”
“易如反掌。”
“能不能……”
“好了,干什么呢?有完沒完,本神是河神,不是許愿神,隔這做夢呢?多說無益,帶我到你村子里去看看。”
少年抓握住土壤,猶豫不決,最終心一狠。
“我帶您去!”
“凌大人、劉大人,消息探查到了!”金牌緹騎索玉琴慌張入洞。
劉靖軒蹭得站起,抓住索玉琴小臂:“快說,外面到底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藍湖會一分為二,為什么小沱堤會潰堤?”
索玉琴小臂被抓得發痛:“簡中義不告而逃,興義侯去追,其后不知怎么,小沱河上出現了鬼母教的自斬武圣楚王!”
“什么?”凌旋驚呼出聲,“興義侯呢?”
“暫且不知,但自斬武圣對上的是興義侯好友白猿!白猿當場晉升妖王……”
“晉升妖王?”池爾嵐接續高呼,“你沒說錯?”
“不會有錯!藍湖東南角三百里一分為二,無數人親眼所見,便是白猿同楚王爭斗!”
眾人頓時傻眼,梁渠追個簡中義,怎么會追出這么大事?
白猿晉升妖王,讓他們給趕上了?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凌旋連發三問。
“然后……”索玉琴咽一口唾沫,仿佛連打探消息的她都不敢相信,“然后白猿晉升極快,為其它武圣、妖王所感知,江淮蛟龍聞風而動,溯游而上……”
晴天霹靂!
三人如遭雷擊。
聽到蛟龍行動,他們已覺大事不妙,兵荒馬亂撲面而來。
“以朝廷對白猿之重視,蛟龍勢必會在南直隸被攔下,兩相斗爭!出海船隊歸來不久,倒是填補空缺,只是蛟龍厲害,南疆、北庭絕不會無動于衷,大爭之世,竟是因我們而起?”凌旋瞳孔戰栗。
“罪過!”
池爾嵐失去一切手段和力氣,癱坐在椅子上。
“梁渠為何要殺簡中義?”劉靖軒言語恨恨,“簡中義往瀚臺府去,分明不是想逃,而是想活!
會逃,必定是因其長氣特性,亦或心血來潮,是為甩脫梁渠追殺,若非如此,根本不會有今天之事!”
凌旋頭疼。
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梁渠一定要殺簡中義,二人之間根本沒有交集,現在木已成舟,暗樁行動徹底停擺,推進不得。
“說這些沒用,當務之急是怎么……”
“劉大人、凌大人,倒也沒有如此……”
“什么意思?”三人一愣。
索玉琴趕緊說:“蛟龍同樣有穿梭之能,到帝都,并沒有被完全攔下而是用了一招‘壁虎斷尾’之法,再分一尊妖王,追入藍湖。
其后白猿和蛟龍往東逃,到南直隸,白猿氣機消散,眼下南北仍有紛爭,但淮江之上,事情已經平歇,楚王不知所蹤。”
“等會,白猿死了?”
“白猿氣機沒了。”
“那就是死了!然后呢?”
“然后,從氣機上判斷,白猿消失之后,妖王、武圣便各自分開,東海來的海坊主和越王、明王一并去了平陽,細節不知。”
信息量太大,腦袋嗡嗡的。
梁渠追個簡中義,居然追出來兩手之數的武圣、妖王!讓全天下為之“瘋狂”動亂!
他是撬棍成精嗎?
這么會撬?
等等。
沒有太糟!
眾人心中迅速判斷。
白猿隕落木已成舟,雙方都沒有死磕到底,十分干脆利落,南北兩頭應當沒有打出狗腦子。
支援及時,完全能做到雷聲大雨點小,消弭影響。
但是……
影響再如何消弭,落到他們頭上,還是一座山,一座無法肩扛的大山!
“興義侯呢?他在哪?”凌旋尋到關鍵之人。
事到如今,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大家一起對好口供!
“哈哈,本王子來嘍,有沒有人啊!喂喂喂!開門迎客啦!興義侯麾下第一大將,和它的小跟班,大駕光臨!”
一個頗有幾分稚嫩,帶幾分耀武揚威的童音在洞口響起。
眾人面面相覷。
少年背著魚簍,梁渠藏在魚簍里,環顧四周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都是泥土房。
這點上就不如大順。
義興鎮除非特別窮,不然都是青磚房、馬頭墻,靠黃土房討老婆有點困難。
磚頭能普及,顯然是基礎生產力的發展,其它的基本都一樣,唯一一點,是梁渠沒見到農田,或者說,田地里種的都是彼岸花。
“你們吃什么?吃彼岸花?”
“是啊,不吃彼岸花吃什么?一朵彼岸花,能管飽一天呢。”少年抓抓頭,覺得河神大人的話有幾分奇怪,人吃彼岸花,不是天經地義嗎?
“無事。”梁渠隨口搪塞,“我們神仙辟谷,一般不吃飯。”
“哦!”少年恍然大悟,以拳砸掌,對河神之說更信三分,同時少了幾分會被怪魚吃掉的恐懼。
血河每年九月都會暴漲,淹沒一大片,都說是河神吃人,要獻祭童男童女才能退潮。
十里八鄉,年年都要抽簽選人。
“你叫什么名字?”梁渠問。
“席紫羽,草席的席,紫色的紫,羽毛的羽。”
梁渠驚奇。
按道理不應該叫什么狗蛋、狗剩之類的嗎,多好養活。
“祖上闊過?”
“啊,河神大人您怎么知道?我太爺爺是個武者呢,可惜后來得罪了人,被仇家三拳打死了,腦袋開個醬油鋪似的,家里錢都被搜刮一空,我爺爺也被挑斷了手腳筋,干不了重活,一下雨就疼得厲害,因為小時候爺爺讀過書,所以是爺爺給我取的名。”少年語氣中不無得意。
顯然,同齡人里,他的名字別樹一幟的好聽。
“汪!”
田埂上,大黃狗跑過來嬉戲玩鬧,對著少年背后的魚簍撲騰,顯然聞到了魚腥味。
“去去去!”
席紫羽踢一踢腳,努力把大黃狗趕走,又三步并作兩步,往家里趕,直至走進小院,合上籬笆,這才松一口氣。
“河神大人,您先在缸里等一等。”
“無妨,你忙你的去。”
梁渠從缸里跳出,它根本不需要水作憑依,借助應龍垂青,周游六虛,直接飛舞半空。
席紫羽瞪大眼,差點給跪下來。
會飛的魚!
哦,不。
河神!
等等,河神會飛也很正常啊。
一念至此,席紫羽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
“哥,你回來啦?釣到魚了嗎?”
“釣到了!”
“哇,那么多?”
少年有些心虛,沒好意思說都是河神大人給的,河神河里一瞪眼,大魚就失心瘋一樣,爭先恐后地往他魚簍里跳。
“爺爺,我回來了!看,我抓回來好多魚!”
“咳咳,怎么會那么多?”
聽得屋內嘈雜,梁渠環顧四周,尋到一個“節點”,用力沖刺。
“嘩!”
光景陡變。
六月梅雨,陰雨連綿,滿眼的猩紅一下子消失,變成白墻瓦黛綠柳,淡雅舒服許多。
青石板上因為積水,鏡子一樣反光。
“輕松穿越陰陽兩界啊。”
梁渠像發現新大陸,興沖沖往家趕,魚剛到后院。
人影一閃。
龍娥英抓著阿威詢問:“你到哪里去了?”
梁渠對龍娥英的敏銳有些許吃驚,但馬上興沖沖回答:“人死當然下地府啊,我去了,九成概率是夢境皇朝,大離太祖所創!里頭的河是紅的!花……”
梁渠的話通過阿威中轉。
“血河,彼岸花?”龍娥英只覺得光怪陸離,“吃花能吃飽嗎?”
“你們龍人族不也一樣吃藕嗎?”
“一朵花才多少,我們吃藕一樣要許多。”
“多半沒有肉體。”
“沒有肉體怎么繁衍?”
“生命自有出路,說不定和咱們不一樣呢。”
“你小心些。”龍娥英擔憂。
按梁渠所言,義興鎮老者死亡后,便是飄到夢境皇朝。
那萬年來,死去的武圣、臻象……
“放心,我偷偷得干活。”
梁渠拍拍胸脯,轉上一圈,再潛入“地府”。
他已經想好劇本。
血河河神!
龍娥英莞爾。
梁渠總是這樣出其不意,對自己的死亡絲毫不在意,讓她也少了許多擔憂。
“爺爺,妹妹,這就是我遇到的河神大人!”
梁渠迤迤然從空中飛出。
“好丑!”妹妹席姿脫口而出。
梁渠:“?”
席紫羽嚇得趕緊捂住妹妹的嘴,向梁渠道歉。
席姿也意識到失禮,躬身說對不起。
梁渠:“……”
爺爺席耀目視半空中的怪魚,眸光連閃。
梁渠沒有理會:“六月收稅是嗎?”
“是的,血河宗一年兩稅,夏天和秋天各一次,我家田地被占,只能去血河里碰碰運氣,撈血寶……”
“寫!簡中義,死于疾病!呸,死于落水!”
索玉琴伏案舔墨,聽到小蜃龍話語一愣,看向凌旋。
刺猬緊忙攔住小蜃龍,拉到一旁悄聲說:“王子大人,不能這樣寫啊!為官者當據事直書,一字不改!”
“我讓他直書!”小蜃龍鼓腹吐霧,顯化出十頭蜃獸,“我看誰敢寫!看看是他們的筆厲害,還是我的蜃獸厲害!”
“萬萬不可啊。”刺猬用力攔住,“簡中義叛逃鬼母教,緣何要寫他落水啊!”
“啊?”
刺猬路上早已知曉詳細情況,打好腹稿,安慰住小蜃龍,圍繞眾人踱步。
“咳咳,我問你們,鬼母教楚王來藍湖,是也不是?”
索玉琴猶豫一下:“是。”
“簡中義去尋楚王,是也不是?”
“……是。”
“簡中義為白猿和楚王的戰斗余波波及,是也不是?”
“也是。”
“那不就清晰明了。”小刺猬侃侃而談,“我們為官者,為圣皇當差,自當秉筆直書,實事求是,有什么說什么,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
簡中義用神通蒙蔽眾人,私下離開千里追魂范疇,梁都尉以為簡中義逃亡,發起追擊。
尋到時,簡中義同楚王,共處小沱河堤,興義侯發覺楚王毀堤計劃,與白猿攜手共抗,簡中義殃及池魚,被余波奪去性命。”
春秋筆法,全是真話。
刺猬深知,面對圣皇,面對天下,不能有一點“胡編”,否則先例一開,日后再寫冊頁,都會讓上面人犯嘀咕。
哪怕圣皇有約定,也不能因此失了信任基礎。
春秋筆法不同,不騙、不編。
實事求是。
但知曉關鍵信息者看到,自然會心一笑。
鬼母教來得多好。
“妙啊!”小蜃龍撫爪鼓掌,催促索玉琴,“快寫!”
索玉琴看一眼凌旋,見他點頭,洋洋灑灑。
大淮軍。
肥鯰魚確認天神安危,吃飽喝足,正開開心心回自己的大別墅,忽聞噩耗。
“大淮軍要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