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臺府風雨交加。
冰鏡山雪崩滾落,淹沒大片農田。
船只隨波浪起伏,碰撞,發出悶響,
四月本是西北回暖的日子,空氣中難得有幾分水汽,百里開外兩位臻象的交戰引爆天雷,拉開一道口子,致使大雨滾滾傾瀉。
兩方人馬對峙,每個人沐雨頂風,在雷聲下放大自己的嗓門,嘈雜喧囂。
有白家小輩鉆出人群,來到傘賬之下,跪倒水洼之中。
「家主!家主你說句話呀!」
赫德班回頭,不知為何,白明哲仿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白明哲在獨自思付破局之法。
白辰風大費周章,興師動眾地讓自己孫子送死,無非是想從朝廷手中收權,
重做族長,手上必握白星文的人頭籌碼,故而梁渠絕不會出事,第一天才出事,
人頭籌碼瞬變,一百個白星文也不及一個興義伯份量重,主動權只會讓渡到朝廷手中,功虧一簧。
哪怕有人要梁渠的命,現在的白辰風都第一個不答應。
只是光有籌碼不夠,僅憑白家實力沒法上桌按下,必定要發揮千年影響,搬抬出整個關西七衛,倒逼關西武圣出面。
整個事件的破局點,絕不是眼下百里外驚天動地的大戰,當務之急,是要如何壓住白家內部長久不滿的情緒,提前和一道閃電切開了半邊天空,地面被照亮的瞬間。
家族長老猛地閉口。
小輩們后知后覺,也漸漸偃旗息鼓。
雖不知為何,他們卻是不敢獨自和一票臻象、狩虎妖獸對峙。
嘈雜的埠頭頃刻死寂。
赫德班清楚地觀察到族長白明哲的神色陡變,極難形容,似悲欣交集。
「家主?」
白明哲深吸一口氣。
「辰風長老,氣機沒了!」
轟隆隆。
電光在前,雷聲在后,響徹天地之間。
血水滴落槍尖,匯入波濤,把白色浪頭染作粉紅。
生出獠牙的八臂金剛徐徐隱沒。
雨水落在尸體之上,憑空消沒。
梁渠手臂一絞,挑斷更多黑色線條,斷發飛揚,烏金槍鋒破開顱骨,如此仍不保險,反手一轉,虎頭槍鋒自左肩切入,斷開整個上身。
每一次揮舞斬蛟,體內氣海陡降。
然金目之中,那些線條詭異的想要重組,上身斷裂的身軀,仍有條條黑線嘗試相連,這是梁渠迄今以來,從未見過的詭異狀況,但斬蛟神通亦非擺設,
黑線嘗試卻無用。
最后揮舞伏波把白辰風大卸八塊,七零八落地掉沒水中。
精水一卷,化作大手將所有肉塊分開住,波光一閃,又以幽海囚籠牢牢固定。
「啊!」
白辰鴻朗渾渾噩噩,皮肉貼緊骨頭,形若骷髏,氣息萎靡到極點,瘦比枯枝的手根本覆蓋不住噴血脖頸,血水瀑布般往下流淌。
按常理,如此創口以臻象的恢復力早該止血,偏偏血流不止。
「興義伯,救我!」
沒有半分猶豫,大臂一甩,伏波再揮。
他聽懂了白明哲的暗示,當時便明白白辰風的打算,事后阿威更是證明這點,白辰鴻朗暗中偷窺,二人一前一后,本狼狐為奸。
管它什么邪魔手段,血親獻祭亦或其它,解密的事交給欽天監,梁渠只負責把證據送過去!
烏金閃爍。
電光爆閃。
「白辰鴻朗!鴻朗長老的氣機也沒了!」
埠頭上,所有人心臟漏掉一拍。
長老無比驚駭,更有甚者站立不穩,倒退數步。
龍延瑞終于明白怎么回事。
白家本為一體,臻象之間必定留有氣機,他們身為外人,自沒有白家知道的清楚明白。
事,成了!
龍炳麟掃視一眼,示意龍延瑞不要放松警惕,先前是為對峙,眼下可真正有可能動手!
「哈!」
老蛤又打個哈欠,挺著肚皮合倒在躺椅上。
大雨滂沱。
氣氛壓抑。
白明哲不知是悲是喜。
悲在天人宗師隕落藍湖,白家底蘊無疑被削去一截,喜在今后的日子極有可能安穩下來,不必再擔心有的沒的。
一個白星文,一個三境,一個二境。
白家手中的人頭籌碼更大,可籌碼大,先得有人用!
白辰風勢力看著大,團結起來的也多是些中立派,起哄撈好處居多,亦有曾經偷偷收好處的情面在其中,沒了領頭人,頃刻做鳥獸散。
濃烈的情緒之后便是思考。
白明哲走出傘帳淋雨,下人想跟上,卻被白明哲阻止,似乎淋雨能幫助他思考。
梁渠怎么做到的?
便是興義伯神通無敵,出其不意,白家亦有將軍儀軌,老祖庇護,武圣之下,立于不敗之地!
白家所有臻象皆有喚祖之能,白辰風和白辰鴻朗怎會平白無故的死掉?
值埠頭死寂茫然的間隙。
里啪啦。
一堆碎肉和兩截干尸如雨淋下,堆砸在石板之上。
僅存的頭顱面孔被長發裹纏,看不清面孔,可誰都知道這一灘碎肉是誰。
「白辰風,我殺的。」
聲從高空中來。
小輩們茫然抬頭。
被閃電照亮的蒼穹之上,梁渠肩扛烏金大槍,挺立龍頭之上,身后烏云漫天,電光霹靂連閃,晦暗不明。
「白辰鴻朗,也是我殺的!」
白家長老生出被侮辱的羞憤,未待發作。
「本官來藍湖省親,白星文犯駕欽封浩命郡君,害朝廷重臣,死有余辜,
白辰風未經公堂審判,伙同白辰鴻朗,欲報私仇,當場伏誅!
只是這干戶模樣,卻不是我之作為,白辰風不甘敗亡,臨死之際咬了白辰鴻朗一口,意圖絕地反擊,倒是省得我費功夫。」
「什么!?」
白家長老們大驚。
兩天之內他們受到了太多驚嚇,匆匆撥開凌亂銀發,赫然是一張生有療牙的惡面!
這怎么回事?
「奏折我自會書寫呈遞,近來本官皆在藍湖之上,如若不服,盡管來尋仇!
告到圣皇之前,也是我占理,獺獺開,走!」
蒼龍呼嘯落地甲板之上。
獺獺開拉開風帆。
肥鯰魚俯下身,沖面前白家小輩噴氣,吹出一臉粘液,其后拎起雙錘,扛著龍娥英大跨步登船。
一埠頭的水獸收攏歸隊。
有人想攔,卻被白明哲眼神制止,余下長老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俱做出一副對白辰風狀況更關心的模樣。
眼下絕不是雙方對峙,激化矛盾的時刻。
「先把二位族老的尸首,送回家去。」
「是!」
「今日之事,未有明確結果之前,誰也不許亂傳!聽見了么?」
「明白!」
「回去!」
埠頭上的白家子弟稀稀拉拉散開,精氣神俱消失一大截,十分萎靡。
白明哲遙遙觀望。
今日之事,遠不算完,不談族內,尚有冰輪菩提寺要解決———
「真是·荒唐。」
大浪翻涌,推著寶船遙遙送出。
梁渠擦干凈伏波,收入乾坤袋,將部分血肉組織裝入木匣,讓龍娥英冰封起來,準備等赤山回來,再送到帝都。
「長老,咱們這便走了?」
龍延瑞湊到梁渠身邊詢問,臉上猶有興奮。
龍人族生活江淮大澤,單妖王有四個,占據東南西北,處處屈,今天同「
姐夫」出來一趟,大鬧白家,屬實酣暢。
「延瑞,你上頭了。「龍炳麟笑道,「記不記得咱們是過來干什么的?」
「處理大雪山,取位果—不。」龍延瑞立馬反應過來,「咱們是陪同蛙公,來藍湖省親的!」
「沒錯。」
梁渠接過龍娥英的毛巾,把臉擦干凈,順帶脫下龍靈綃換洗,消去血腥味。
「延瑞,白家有什么切實大罪么?」
龍延瑞搖搖頭:「明面上好像沒有。」
白家干什么了?
族長兼瀚臺府主白明哲龜縮白家,默默矯正,可以說他能力不足,不能說他不忠誠,有事實錯誤。
前任族長白辰風有問題么?
當然有,和大雪山蓮花宗眉來眼去,接受好處,采補明妃,所以才會被撤換下去,可實際上并不能直接打成謀逆之舉。
「延瑞,便是朝廷有政令限制,開通專門關市,嚴格限制,邊關鄉民私底下同北庭,南疆往來交易也是常有的事。
說來說去,邊關人的日子是邊關人自己在過,有便宜的羊毛襖,好吃便宜的羊肉,又怎么會因為一條禁令不買,去買貴出一半的中原貨?甚至有本事的可以倒買倒賣,賺個差價。
何況大順行羈摩之舉,并沒有完全限制大雪山之往來,擁有通行令的商隊不少。
非要深究的話,是白辰風覺悟不夠,且阻撓白明哲將家族轉向,卻不能輕易憑此由頭上秤,如此定罪,便會人人自危。
整個關西七衛,州府何其之多,私底下誰曾完全斷絕往來?關西七衛可是有武圣的。」
大順分兩京一十八省。
實際省是籠統概括,里頭關西七衛非省,但和省相當,故而劃分進來。
臻象可鎮州府,武圣可鎮一國,這國之范圍可不是按照大順來的。
大順一省,便是旁人一國。
有武圣老祖,白家勢力在關西七衛里盤根錯雜,多有聯姻,實際影響范圍,
遠遠不止瀚臺府,自家雙手之數的臻象。
換個時候,白辰風之行為甚至可以容忍,然眼下南北東西俱有隱患,大雪山還欲血祭藍湖,內部的不穩定因素就要及早清除,免得事后數亂一起爆發。
龍延瑞恍然:「所以咱們尋了一個其它由頭處理?」
「你重新梳理一下明面上的行為經過。」
「咱們陪同蛙公來藍湖省親,白家白星文犯駕欽封浩命郡君,害朝廷重臣,其祖父白辰風不知過錯,伙同堂弟白辰鴻朗欲報此仇,生死相搏,長老殺之?」
梁渠頜首:「正是如此,這是全部經過,白家高層或許能明白根本緣由,底下的人不會清楚,會壓抑情緒,咱們辦完立馬離開,讓他們消化事實,彼此冷靜一下是最穩妥的。」
「姐夫.長老,按您這么說,咱們明面上好像——是占理,但不是特別占理啊。」龍延瑞生出擔憂。
死者為大,人到底是死的,相當干脆,里頭更是有兩個臻象。
太「霸道」。
一個不明緣由的沖撞,殺了白家數一數二的優秀重孫,甚至一口氣把人家太爺爺也宰了。
「你覺得朝廷那邊會怎么辦?」梁渠反問。
龍延瑞冥思苦想:「以先斬后奏,給個不大不小的處罰,安撫白家情緒,暗地里再給予好處?這樣大雪山才不會警惕真實目標是他們。」
「是啊,真正目標還在后面!」
梁渠赤裸上身,活動筋骨。
白家只是開始。
冰輪菩提寺同樣折了一個上師,雖只是一境臻象,放到尋常寺廟里可是小活佛,絕不會善罷甘休!
站穩根基。
還要殺!
「阿彌陀佛。」懷空雙手合十。
「呱!」
老蛤搖頭晃腦地從艙室中出來,「冰玉蟾族地,尋到沒有?」
「蛙公放心,快了!五月之前一定能尋到!」
梁渠匯總魚群訊息,再往另一個方向摸索。
肥鯰魚探頭探腦,打個報告,穿過渦流水道,返回江淮大澤。
蛙族族地需要建設,大淮軍里也要常常露面,繁忙非常。
瀚臺府衙外的村莊。
哲丹震驚:「昨夜風雨交加,是有臻象相爭?怎會鬧出如此大動靜?」
打探消息回來的凌旋猶有驚色。
「是興義伯來了,他一個人殺了白辰風和白辰鴻朗。」
怎么殺的?
「梁渠不是一境臻象么?怎么殺的了一個三境和一個二境?」
凌旋環顧一圈,補充:「現在是二境臻象,大宗師。」
哦·—.
這他媽的也不合理啊!
尤其白家有將軍,幾乎可以視作為臻象境內無敵!
「事實如此。」
凌旋沒法解釋,他反復打聽,反復確認,得到的答案就是這樣。
簡中義微微瞇眼,想到了那日買肉見到的「黑煙」。
「興義伯為何會來?莫非也是支援咱們?
「不應該啊,支援咱們,為何如此大張旗鼓?」
「說是在藍湖之上,我們要不要去聯絡他?中義,你不是待過平陽府么?你覺得呢?」
「我?」簡中義沉吟片刻,「興義伯大名鼎鼎,值此關頭,或許另有要事,
若能通個氣,也是不錯的,假若并非支援,不說藍湖之事便可。」
雪山域。
寒風凌冽,酥油的氣味氮氬整個佛堂,梵音陣陣。
冰輪菩提寺依山而建,沒有窗戶,只有燭光,屋子里十分嗨暗。
雪山域大而廣,只是生存環境艱難,人口遠不及中原多。
亦是其寬廣的范圍,同樣超過了臻象千里追魂的感知范疇,以至丹增曲杰的死亡尚未從瀚臺傳至寺內。
香還要再燒一會。
帝都。
赤山氣喘吁吁,從天空落地,渾身鱗甲閃爍,蒸騰出白霧。
踏空而行!
一品龍血馬!
又是尸體又是機密信件,帝都官吏不敢耽擱,即刻將信件呈遞入宮中。
不消一個時辰。
回信再出。
赤山卻不著急走,待在御馬監吃飽喝足,享受美餐,額外揮灑了一番汗水,
翌日一早,神清氣爽地從帝都跑出。
瀚臺不比平陽,距離帝都更遠,梁渠等赤山一去一回再去,亦給足了白家冷靜時間。
事實證明,至少在搞明白白辰風和白辰鴻朗如何死亡之前,沒有人來尋他報仇。
冰鏡山上。
白辰風的碎肉斷肢被針線縫合起來,白辰鴻朗的戶首也被拼湊,慘白如雪。
「家主!」
「搞明白沒有?」
「鴻朗長老脖頸上之傷口,確風長老所為!雖不知為何,風長老在生前咬了鴻朗長老,二人體內的確發生不知名反應,致使鴻朗長老精氣大量流失,不僅轉移到風長老體內,更有超出!」
「超出?」白明哲一愣。
「是,應當是激發了什么,此外」
「把話說完。」
「風長老似乎十分「吸水」————一杯水放到風長老尸首旁,會憑空消失。」
「蒸發?」
「不是蒸發,就是消失!」
白明哲皺眉,步一圈。
「族中有相關功法么?風長老修行室內,可曾發現什么線索?」
白家歷史悠久,藏書極多,便是他也不敢自信知曉全部法門。
或許是什么族內奇功?
「功法之事尚在調查,修行室內有一個密道,密道下有——」
白明哲不耐:「有話你便說完,定要我來催你不成?」
「不敢。」下屬低頭,繼續言語,「密道下有數百白骨,亦有被冰封者,觀其骨架,多為年輕女性,該是蓮花宗上師們送來的空行母,冰封者,觀其印記,
不少寺廟的都有。」
白明哲捏捏鼻梁,不以為奇。
他一早知曉蓮花宗常送此物給白辰風。
蓮花宗之雙修,多是采補,尋常女子根本活不過三十歲,只是雪山域內的女子,不在瀚臺境內,他懶得管而已。
大順律法也不管它國百姓。
「知道了,繼續查。」
「明白。」
寶船之上。
梁渠豁然睜眼。
「蛙公,尋到了!」
「呱?」
老蛤從躺椅上跌下,繃緊蛙皮。
尋到之前,它催催催,尋到之后,反有幾分不想尋了。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