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敦化坊外的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白熱化。
一波又一波的吐蕃軍士卒,踩在同伴的肩膀上,攀爬到坊墻上,落地之后就被……那些削尖了的,密密麻麻的木樁串了起來。
前面的人成為了不能動的肉墊,后面的依舊在攀爬。尸體堆得數尺之高,前赴后繼,敦化坊坊墻內已經是人間地獄。
汴州軍時不時從坊墻的角樓里,向外面拋會自動爆燃的猛火油陶罐。吐蕃軍士卒因為數量太多,都擁擠在一起。這些猛火油的陶罐很多都沒有落地上,在空中爆裂后,便濺射到吐蕃軍士卒的臉上甚至身上。霎時間一片狼藉。
不少人被沾染火油疼得發狂了的士卒撞倒在地上,然后爭相踩踏,場面十分混亂。
坊門雖然被撞開,但門前拒馬和木柵欄上,吐蕃軍士卒的尸體比比皆是,顯示出戰況的慘烈。一隊重甲兵沖進坊門,慘叫之后很快便沒了聲息。就這樣一隊一隊的沖上去送,卻沒有取得一點實質性的戰果。
不遠處,位于“指揮車”(木架子搭成的瞭望塔)頂端指揮的達扎路恭皺起眉頭,他緊握雙拳,氣得發抖,卻只能強壓怒火。
仗不能這么打啊!這就是在送死!
達扎路恭的心不斷往下沉!
敦化坊附近的地段,位于長安東南角,這里地域極為狹小,甚至比長安城內一般的坊還要窄。南面有不能屯兵的曲江池,還有一條水渠擋住了去路,不能前進需要繞路。
簡而言之,這里根本就不能四面合圍,只能朝著一個方向進攻,也就以敦化坊西面和北面相交的這個角落為突破口。
而敦化坊外墻和都亭驛之間的區域,又形成了一個核心防御帶。吐蕃軍有限的兵力沖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人就全沒了。
吐蕃軍雖然人數很多,可是接敵的陣線寬度,卻只有一百多米。大量輕裝步兵無法上前交戰,更別提迂回什么的了。只能站在外圍干瞪眼,還得防著被踩踏,可以說憋屈到了極點。
要是在野戰之中,拋石機之類的玩意,足以教訓敦化坊內的汴州軍。可是在長安城內的話……哪里去部署拋石機呢?
達扎路恭心中盤算著要不要撤回城外,然后徐徐推進,一個坊一個坊的清理,花半個月時間將長安城蕩平!
“大論,屬盧·杰桑嘉貢攻大明宮不利,被唐軍擊退。他現在正帶兵攻十王宅,已經沖進去了。”
忽然,一個傳令兵爬上指揮車,對達扎路恭稟告道。
“大明宮居然還有成建制的唐軍?”
達扎路恭一愣,疑惑問道。就連屬盧·杰桑嘉貢不聽號令的事情,也拋到一邊了暫時不追究了。
方清約戰于敦化坊,那么按照常理來說,汴州軍應該集中于敦化坊附近應對。只是,方清并非常人,別人不敢的事情,他未必不敢。
結合敦化坊周邊狹小逼仄,不適合兵力展開的情況,達扎路恭好像明白了方清的圖謀。
在這個地方,方清手里只要有一千人,就能短時間內硬扛吐蕃軍一萬人以上,至少拖個一兩天問題不大。事實上現在吐蕃軍一哄而上,排在后面的士卒壓根見不到敵人的面,只能被動的挨箭矢,被猛火油燒!
連還手都做不到!
“傳令下去,全軍前隊變后隊,從西面徐徐撤出長安城外!在金光門附近列陣!”
達扎路恭沉聲下令道。
此言一出,身旁幾個親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們好不容易沖進長安城,就等著大開殺戒呢,現在還沒殺過癮,連敵人的正面都沒碰,怎么能退出長安呢!
“還不去傳令!”
達扎路恭怒斥道。
“得令!”
身邊的傳令兵匆匆而去,達扎路恭又轉向剛剛來稟告軍情的那位傳令兵,面色不善問道:“屬盧·杰桑嘉貢在搞什么鬼!不是讓他攻大明宮的么?”
“大論,屬盧·杰桑嘉貢聽聞十王宅是大唐諸皇子居住的地方,肯定有很多財帛。而大明宮不知道被洗劫過多少次了,沒什么油水,所以他就……”
這位傳令兵有點說不下去了。
作為一個小兵,他本不該評價屬盧·杰桑嘉貢這種大貴族的行為,他只是看不下去那一位的所作所為。
不過怎么說呢,類似的事情,在吐蕃軍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實上,吐蕃軍中只有達扎路恭想一舉把汴州軍滅了,將這個作為最高事項來處置。
但吐蕃是貴族家族共治的制度,不同家族的利益并不相同。達扎路恭這樣想,其他貴族卻未必是這么想的。恩蘭氏不是老牌貴族,達扎路恭的地位是他自己一刀一刀砍出來的,而非是家族在后面出力。
所以每每到關鍵時刻,那些吐蕃老牌權貴家族的人,就經常對他的軍令陽奉陰違,以本家族的利益為重。
對于屬盧·杰桑嘉貢來說,狠狠的在大唐撈一筆才是真的。至于占領關中,甚至統治大唐,這樣的事情,屬盧·杰桑嘉貢壓根想都不敢想。
也拿不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沒有分兵還好,在達扎路恭眼皮底下,這些人還不敢怎樣。然而一旦分兵,軍中各部就只顧得上自己的利益了。
“命他速速撤離長安,然后大軍在金光門外匯合,重整旗鼓。”
達扎路恭耐著性子吩咐了一句。如果是平時,他早就拔刀砍人了,但現在是關鍵時刻,有什么怒氣也得忍著,待戰斗結束后,再一起算!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吐蕃軍中鳴金之音響起,剛剛還前赴后繼攻打敦化坊的吐蕃軍士卒,便如潮水一般退卻。
然而,正當吐蕃人向西退卻之時,忽見敦化坊上空有一朵煙花炸響!距離敦化坊最近,長安南面最靠東邊的啟廈門中沖出一隊汴州軍騎兵,直接將正在后撤的吐蕃軍隊伍攔腰斬斷!
還有數百人在敦化坊附近沒有撤走,后路又被騎兵斷掉,這些人瞬間便驚慌失措的朝著北面逃去。
這一幕達扎路恭看在眼里,卻壓根不做任何營救的舉動。他下令加速后撤,殿后的部曲結盾墻徐徐向西,至于朝北面潰逃的那數百吐蕃軍士卒,則壓根不予理會!
換言之,那些人已經是廢子了!
連吐蕃軍主將都放棄了,帶著騎兵沖陣的王難得,自然也不會跟吐蕃人講客氣。
他帶著隸屬于銀槍效節軍的騎兵一路向北追趕,等沖到興慶宮附近的時候,發現有一支吐蕃軍正在圍攻興慶宮。
王難得想也沒想,直接將那支吐蕃軍沖散,配合興慶宮內的汴州軍步卒,反殺了回去。
沖興慶宮的吐蕃軍是為了搶劫而奔走的,壓根就不想和汴州軍騎兵硬碰硬。看到對方有大隊騎兵沖擊而來,連忙結陣向西退卻。
王難得也沒有帶兵追趕,而是與興慶宮的守軍一起返回了敦化坊。
在大明宮附近的屬盧·杰桑嘉貢,在得知達扎路恭帶主力撤出長安城后,嚇得大驚失色。他也顧不上在十王宅內劫掠了,慌忙不跌的退出長安城,生怕被汴州軍合圍了。
吐蕃軍的第一次進攻,也是夜里來勢洶洶的突襲,就這樣因為吐蕃軍主將的軍令而變得虎頭蛇尾。
都亭驛內,得到消息的方重勇面色凝重,并沒有因為吐蕃軍的退卻,而感覺欣喜若狂。
事實上,第一階段的戰略目標并未達成,那些秘密武器根本沒來得及使用,吐蕃人就已經退走了。
換言之,達扎路恭還未盡全力,他發現情況不對勁,就直接帶兵撤離了敦化坊周邊,沒有因為熱血上頭而浪費人力!
“官家,現在該怎么辦?”
張光晟上前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詢問道,此番他是負責都亭驛與敦化坊之間核心防御帶的指揮,現在身上的盔甲都已經被鮮血染紅。今夜確實是給吐蕃人放了點血,只是不到預期,吐蕃人顯然還有一戰之力。
“原地修整,將傷員們撤下來。讓王難得將馬匹讓出來,然后帶精兵堅守慈恩寺!以慈恩寺塔為觀測點,每一炷香時間,就派人傳達一次吐蕃軍的動向!”
方重勇對張光晟吩咐道。
等張光晟一走,方重勇連忙回到書房,觀察地上的長安城模型,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見他一言不發,身邊的幾個親信,如李筌、元載等人,都是噤若寒蟬。
“官家,現在情況如何?”
傀儡天子李琦疑惑問道,感受到了書房內凝重的氣氛,他也察覺到戰況或許并不順利。
“明日再說吧,今夜吐蕃人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方重勇擺擺手,心中思索著達扎路恭可能的對策。
吐蕃人今夜當然不可能再來,因為達扎路恭在金光門外列陣等候了許久,也只等來了屬盧·杰桑嘉貢的部曲,以及攻打興慶宮不克的潰兵。
還有幾部兵馬并未回歸,也不知道這些吐蕃軍將領是搶得太嗨忘記了軍令,還是被殺得建制都沒有了。
反正也沒見去傳令的人回來,這些人多半也是無了。
“指揮車”跟前,達扎路恭面色不善看著一臉無所謂的屬盧·杰桑嘉貢,心中的怒氣在聚集。
“軍令要求你部攻打大明宮,你為何放棄大明宮,卻帶兵去十王宅劫掠?”
達扎路恭毫不客氣的質問道。
“因為大明宮防守嚴密,我攻不進去啊。”
屬盧·杰桑嘉貢面露無奈之色,隨口說道,他甚至連借口都懶得去找了。
“唐軍早有防備,為今之計,你有什么妙策?”
達扎路恭繼續問道,并未追究對方大肆劫掠的事情。
“大論,末將有個笨辦法,不知道你聽不聽得進去。”
屬盧·杰桑嘉貢看向達扎路恭說道,面上毫無恭敬之色。他是軍中的刺頭,更是贊普王后一脈的權貴,跟達扎路恭是合作關系,而非是簡單的上級與下屬。
“你但講無妨。”
達扎路恭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來。
“這長安城挺大,我也是頭一次見這么大的城。不如我們逐次掃蕩每一個坊,引唐軍來防守。這樣便可以反客為主。
我們今日掃一個坊,明日掃一個坊,聽聞長安也就一百零八坊,一天一個不過三個多月,冬天就能蕩平長安。相信每個坊之中都有存糧,絕對沒有軍中斷糧的憂慮。”
屬盧·杰桑嘉貢說得挺夸張,但道理是對的。
速勝,看上去不太可能了。倒是以長安為棋盤,跟唐軍互相絞殺,可以玩一玩。
達扎路恭面露沉思之策,其實屬盧·杰桑嘉貢的私心很重,提這個建議當然是為了方便吐蕃軍劫掠。或許,軍中很多將領都是這樣的想法。
達扎路恭原本還想提議,先掃平敦化坊以南的兩個唐軍營寨,然后再以此為基地,逐步蠶食敦化坊周邊的地方。這樣便能在短時間內,將唐軍的主力逼出來。
屬盧·杰桑嘉貢的辦法不是不行,他只是沒考慮到“夜長夢多”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吐蕃軍畢竟是從高原而來,孤軍深入到關中,其戰略風險已經大得沒邊,可以說是在走鋼絲玩雜技。
拖時間的話,難道汴州那邊,就沒有生力軍前往關中支援么?
達扎路恭可沒眼前這位那么樂觀!
“你說的未嘗不可,只是汴州若有軍隊支援長安怎么辦?他們的人會越打越多的!”
達扎路恭沉聲問道。
屬盧·杰桑嘉貢搖搖頭道:“那就是大論要考慮的事情了,末將只是提一個建議而已。”
他這一副油鹽不進的老登模樣,看得達扎路恭眼角一陣抽搐。
吐蕃國內的權貴,都是這種德行!要扛事情的時候躲得最遠,輪到搶功勞的時候就跑得飛快。
屬盧·杰桑嘉貢雖然是個刺頭,可他的想法,卻未必是孤立的,軍中一定有很多人都是這么想的。
想來,這廝今夜應該是收獲頗豐吧?
達扎路恭壓下心中的殺意,他嘆了口氣道:“那就如你所說,明日你部打頭陣,負責攻打長安西市。其他各部,一部負責周邊一個坊,勢必要掃清金光門附近坊中的唐軍。”
西市,那是在吐蕃國內流傳的一個都市傳說,以至于吐蕃權貴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吐蕃權貴家中的很多寶貝,過往都是從長安西市出發,通過商隊販運到吐蕃的。
聽到這話,屬盧·杰桑嘉貢喜上眉梢,他哈哈大笑道:“請大論放心,明日我部勢必死戰到底,拿下西市!”
他大踏步的前往本部,卻不見身后達扎路恭正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他那得意洋洋的背影,像是在看死人一樣。
這位吐蕃軍主將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卻又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