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時節的涼州,氣溫非常的舒適,甚至讓人暫時忘記附近的黃沙漫漫。
涼州城城頭,吐蕃大論達扎路恭正在眺望這座呈現出十字形,如同飛鳥一般的城池,心中無比感慨。
多少年了,這是多少年了,吐蕃終于踏上這座雄城。雖然代價有點大,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次吐蕃出兵二十萬眾,分別從三個方向進軍涼州和西域,可謂是志在必得。
達扎路恭一點也不容易,其經歷甚至比方重勇還坎坷。
他了幾年時間,掃平了贊普母后及舅舅一族,砍翻了信奉佛教的一眾貴族,重新扶持吐蕃的苯教,將尚未成年的贊普當木偶一樣立了起來。
吐蕃內部的動蕩,絲毫不比大唐要輕。只不過達扎路恭動手早,速度快,心夠狠,吐蕃貴族也相對比較集中。
所以這場腥風血雨的斗爭,沒有引起大范圍的反抗,都是在高層就解決了問題。
如今達扎路恭擔任吐蕃大論,手中的權力比當年的論欽陵還大。這次針對大唐的軍事行動,可謂是孤注一擲。
為了生存,更是為了轉移國內矛盾。既然達扎路恭能夠帶著大家去大唐發財,那么這些吐蕃貴族就愿意聽他調遣。
吐蕃人一路兵馬從甘州切入,在順利占據甘州后,轉而向西攻沙州。
一路兵馬趁著大唐隴右兵力被抽調一空的絕佳機會,從青海湖而來攻占了河湟谷地,朝蘭州進發。
最后一路走大斗拔谷,其他什么都不管,就直接沖涼州。
其中達扎路恭親自率部走大斗拔谷,趁著唐軍沒有集結起來,一鼓作氣便拿下了涼州。
這幾年來,在李抱玉的號召下,涼州豪族持續移民河東,兵員非常空虛。比如說論弓仁的家族,早就走得一干二凈,其成員全部到河東安家了。
吐蕃入侵的隱患,涼州不少有識之士都有預料,只是沒有什么辦法去阻止。
赤水軍東進,涼州就失去了依靠和根基。臨時征召起來的那點人,是擋不住吐蕃大軍的。
不過達扎路恭在攻克涼州后,倒是沒有大肆劫掠和屠城。不僅是因為戰爭還沒有結束,而是他也希望吐蕃能在河西走廊扎根。
把人都殺了,誰去種地,誰去放牧呢?這都是一些很現實的問題。
如今,他已經分出一部兵馬,向東攻打蘭州,只是目前消息還沒傳到涼州,想來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尚息東贊的兵馬有消息么?”
達扎路恭轉身詢問身邊的一個戚本道。
戚本是吐蕃官職,乃是軍中負責偵查、引路、檢查牲畜完備狀況的一個官職,兼有軍需官和斥候長的部分功能,權柄很重。
“回大論,暫時還沒有,估計……不太順利。”
這位戚本也是實話實說,尚息東贊這個人,軍事能力怎么說呢……有點一言難盡。
上限一眼可見,下限深不見底。
“上次攻張掖時,他行動遲緩,又在路上中埋伏,往后撤退了二十里,這才讓唐軍跑了。拿下張掖時,城內就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孺。
這件事本相還沒有治他的罪,難道他連肅州都拿不下來嗎?”
達扎路恭語氣不善問道。
尚息東贊這個廢物真不是東西!
本來這次吐蕃軍就是強軍出擊,應該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橫掃河西走廊才對。但是一打起來,尚息東贊的騎兵,居然被主動出擊的唐軍伏擊后當場擊潰!
在潰逃了二十里后,尚息東贊重新組織隊伍,只能以吐蕃小貴族組成的重步兵打頭,騎兵兩翼護衛,這樣的保守隊形緩慢推進。
等大軍如烏龜一樣來到張掖城時,城內就剩下一些實在是走不動路的老弱,其他的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達扎路恭都不想評價尚息東贊了,這狗腦子是怎么在指揮的!
唐軍那支隊伍出擊,就是為了給張掖城內軍民撤退爭取時間啊混蛋!
尚息東贊當時還向達扎路恭求援,說是遇到數萬唐軍主力。只不過當時達扎路恭正在加緊攻打涼州城,壓根不理會這個廢物的求援。
事后證明,達扎路恭的判斷是對的。真要有數萬唐軍,現在都可以給尚息東贊辦喪事了,哪里還輪得到這廝蹦跶!
一想到這些事情,達扎路恭就覺得很憤怒。
吐蕃國內政治比大唐還不堪,一旦出現一個能人,那么這個能人身邊就會掛上來一大堆廢物。
當年論欽陵是這樣,現在自己也是這樣。
農奴制度的落后性,讓達扎路恭感覺到深深的無奈。只要吐蕃是這樣的制度,那么類似尚息東贊這樣的吊人和類似他打爛仗的這些吊事,就會一直出現,不會斷絕。
眼前這位戚本不敢說話,低著頭沉默不語,已經認慫求放過。
對于吐蕃貴族來說,達扎路恭就跟殺神差不多,國內只要是不站在他這邊的貴族,一個不留,全部殺光,然后兼并其部眾!
他殺吐蕃貴族,比大唐人狠多了。這次出兵大唐,也是為了穩定人心,同時鞏固他的個人威望。
“罷了,派人去催!”
達扎路恭擺擺手,心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正在這時,一個昌本(軍法官)走上城樓,對他低聲稟告道:“大論,尚息東贊在肅州再次中伏,部眾潰敗不能制止。大軍后撤到甘州以后,尚息東贊這才收攏兵馬連夜攻克了酒泉,但城內又是只剩下老弱。尚息東贊派人來請罪,請大論責罰。”
一個人居然能在同一條河淹死兩次?
達扎路恭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這么明顯的以攻代守,反客為主之計,難道就看不出來?
貼上去啊,尾隨啊,待唐軍疲敝后再追擊啊!
達扎路恭扶了扶額頭,他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怒火道:“讓尚息東贊速速發兵沙州,趁著唐軍立足未穩,趕緊的追!去把沙州拿下來!他眼睛瞎了嗎?唐軍這么明顯的收縮兵力集中于沙州,尚息東贊是不是想等他們養精蓄銳,準備好了以后反攻涼州啊!啊?”
他對著這位昌本怒吼道。
吐蕃軍法森嚴,一般來說,遇到這樣的情況,殺尚息東贊兩次都夠了。
但是現在達扎路恭不敢這么做,一旦宣布將對方法辦,尚息東贊所在的那支隊伍就要嘩變了。
這里不是吐蕃,達扎路恭反倒是缺乏了鉗制尚息東贊的直接手段。
面前這位昌本剛剛要走,達扎路恭連忙將他叫回來了。
“沙州乃是絕地,往西的通道已經在幾十年前斷水,人畜不能過。尚息東贊要是拿不下沙州,讓他提頭來見!”
達扎路恭恨恨說道。
身邊屬下作鳥獸散,趕緊離開城頭,不敢觸他的霉頭。
吐蕃國內有沒有軍事人才呢?
其實是有的,但在之前的政治斗爭中,被達扎路恭殺了。
尚息東贊才能一般,卻是站在達扎路恭這邊的吐蕃貴族,輕易不能動。
很多時候,一個領袖看到手下都是酒囊飯袋,他的內心是很無力的。
因為有些“畫家”,并不是在一張白紙上作畫,而是在一張已經畫滿了各種“怪物”的畫上完成續作,將其整合成自己的作品。
其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很多時候,必須要做出妥協和讓步。
達扎路恭就是面臨這樣的情況。
吐蕃是農奴制,貴族勢力極為強大,彼此之間連橫合縱,政治斗爭非常激烈。很多時候,并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的。
忽然,達扎路恭心中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經過長達數年的準備,以及長期而詳細的偵查,河西走廊,應該是沒有五千人以上的正規軍了。很多地方,都只保留了兩三千人的常備軍。
以前河西走廊除了赤水軍三萬多人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一個五千到七千人的軍,而且這些軍隊還被大量抽調進了關中。
現在擊潰尚息東贊的那支唐軍,是哪一支軍團?他們的主將又是誰?
要知道,隨著唐軍大量東歸關中,跟軍隊一起走的,還有能征慣戰的將領。也就是說,現在河西走廊不僅是唐軍軍隊人數少了,能打的將領也少了許多。
到底是尚息東贊太無能,還是……對手太猛?
達扎路恭嘆了口氣,打仗最怕意外,出現意外,就意味著出現變數。
也意味著穩操勝券的局,開始變得不安穩了。
“尚息東贊這個廢物,可千萬別再惹事了。”
達扎路恭心中有些焦急。豬隊友的可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了。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方重勇卻依舊是把自己關在家中書房里,不許任何人打擾自己。
王韞秀等人好幾次來到書房門前,聽到里面隱約傳來的嘆息聲,最終還是選擇了悄悄退回臥房。
書房內,方重勇正看著桌案上的河西地圖發呆。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他這才伸了個懶腰,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道:“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拿不回河西走廊,就不會有一天安穩日子可以過。到底是茍住,還是出兵呢?”
吐蕃軍攻克涼州的消息,對于他來說,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當年基哥大量抽調河西兵馬入關中,除了消耗掉的那些以外,如今以赤水軍為主的部曲,都還在河東沒有回去。
雖然有高仙芝補了一點血,那也不過數千人而已,其中還有不少傷兵。
吐蕃人用兵,那都是十萬十萬的往上加,一般人輕易頂不住。
要不要出兵河西,這是一個問題。如果要出兵,則必須先搞定關中。要想搞定關中,就必須現在參與到李寶臣和李抱玉之間的爭斗當中。
這和方重勇此前定下的“踏實發展,逐步掠地,打穩根基”策略相悖。
當然了,有弊就有利。趁著吐蕃人還沒在河西打下根基,快速收復失地,對于未來而言好處極大!
困難只在當下而已。
“河西,河西……”
方重勇嘴里念叨著,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在這時,方來鵲推門而入,壓根就不打招呼。
“回去睡覺,你跟你夫人吵架了也別來我這邊躲著啊!”
方重勇不耐煩的呵斥道。
不能說鄭叔清那位侄女是壞女人,只是任何女人在生了孩子以后,看到丈夫那癡呆的模樣,都很難保持淡定。
再加上方來鵲是個杠精,鄭氏差點沒被他氣死。
“阿郎,車光倩是這么說的。”
方來鵲停了一下,隨即用完全不一樣,和車光倩有些神似的語氣說道:“官家,只要能從吐蕃人手里奪回涼州,掃平河西,您就是天下共主,沒有人會不服氣的。此番吐蕃人來了,是上天送給您的機會,一定不能放過了,請官家三思。”
呃……方重勇壓下臉上的尷尬,只是悶不吭聲的點點頭。
“阿郎,嚴莊是這么說的。”
方來鵲繼續說道:“官家,不能出兵涼州啊,咱們打下現在的基業不容易。出兵涼州就要出兵關中,這勞民傷財的,贏了還好,一旦輸了,那根基會動搖,以前不服您的人都會跳出來,李家人也會趁機搗亂的。”
好吧,不同的人,想法還不一樣。
方重勇明白了,只怕他這些幕僚現在都在府邸大堂內等候著,誰也沒有離開。
在這樣關鍵的決策期,任何親信都不會離開方重勇身邊。誰踏馬心那么大,現在還睡得著覺啊!
“知道了,不要再聒噪了!”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擺手,隨即站起身,往自家大堂走去。果不其然,親信幕僚一個不缺,全都在這里。
只是他們好像經過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一個個都吵得面紅耳赤的,看到方重勇來了,當做無事發生一般,低著頭喝茶掩飾尷尬。
王韞秀在一旁拼命的給方重勇使眼色。
“我現在要去一趟汴梁城皇宮,你們愿意跟來,那就一起。若是累了,就在這里歇息一夜,有事明天再議。”
方重勇環顧眾人說道。
去皇宮?
聽到這話,好多人都不淡定了。
嚴莊一臉疑惑問道:“官家,去找天子作甚?”
“因為我不是天子啊。”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隨即轉身便走。
車光倩等人連忙起身跟著他一起,出了府邸。一行人都各自上馬,朝汴梁城皇宮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