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府衙書房里,跪著一個人,額頭點地不肯起身。
看到這一幕,方重勇也有些無奈,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比如說李璬的不當人,是他沒想到的。
“官家,請讓罪臣隨軍出征,踏平襄陽!為官家牽馬!”
跪地之人頭也不抬,聲音哽咽喊道,看得一旁的元載忍不住連連搖頭。
方清這個人,腦子清醒得很,根本不會被任何感情左右,你這樣是不行的呀。
元載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句。
“李璬竟然會如此喪心病狂,殺魯將軍全家,本官實在是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情,唉!”
方重勇上前將跪在地上的魯炅扶起來。他其實并沒有刻意要去收服此人,奈何李璬不由分說把魯炅一家都宰了,這下,魯炅還能怎么選?
“官家,罪臣識人不明,牽連家小,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但魯某一家老小的仇,若是不能親自去報,那豈不是豬狗不如?
還請陛下……官家成全魯某吧!魯某熟悉荊襄地形,可為行軍向導,隨軍左右,做個斥候就行!”
魯炅跪在地上不肯起來,聲淚俱下,那樣子哪怕是草原的雄獅看了也會心軟。
他就是鐵了心的要跟著討伐荊襄的陸路大軍。
當然了,為家人報仇還是次要的,關鍵是,要給自己在新朝廷里爭取一個位置。
最好的機會,就在眼前。
魯炅會以野獸的心境,將利刃捅進李璬的心臟!
“官家,魯將軍拳拳之心,確實是令人感慨。不如官家就給他這個機會,讓他隨軍出征吧。”
一旁看戲的元載開口建議道,決心幫魯炅一把,也是賣對方一個人情。
“既然如此,那魯將軍便在車大帥帳下擔任先鋒官,負責勘察地形,為前軍做指引吧。
你先在汴州安頓下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即便今日就決定用兵,也不可能今日就開拔。
這種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壞事。”
方重勇拍了拍魯炅的肩膀安慰他道。全家都被宰了,就剩下他一個,實在是太慘了。
哪怕是方重勇這樣的政治動物,也不免起了惻隱之心。
待魯炅千恩萬謝般告辭離去后,他才讓元載落座,與之商議大事。
“你在潯陽停留了不少時日,在當地有何見聞?”
方重勇漫不經心的問道,給元載倒了一杯酒。
當初元載去勸降魯炅,后來一直停留潯陽等待機會。但是于頎接替魯炅后,防守嚴密小心謹慎,魯炅也找不到機會潛入水寨兵變。
于是二人便一直停留在潯陽,直到今日才返回。
當然了,人可以停,事情不能停。方重勇沒有將元載召回,而是讓他考察當地民情,以備不時之需。
“官家,那邊無甚稀奇沒什么好說的。如果真要說的話,洪州的情況,就是窮。哪怕是潯陽在長江邊,情況也沒有好多少。”
元載微微點頭說道。
以水文條件來說,潯陽(九江市)發展水運是極好的,可以說是得天獨厚。
然而,一個地方能不能成為商埠,不能只看它的水運條件如何,周邊地區的產出,以及周邊的交通環境,才是決定貿易的關鍵所在。
自古以來,江州的問題就在于,僅僅是外圍交通環境好,深入內地的交通環境極差,物產又不多。所以哪怕靠著長江,也享受不到多少貿易的便利。
扁擔扁擔,只能用來挑東西而已,沒辦法成為裝著雞蛋的籃子。這個問題,不僅是唐代才有,哪怕到了現代,這里的情況也沒有多少本質改變。
“洪州對于李璬而言,不過是用兵之地罷了,沒有多少產出扔了也不心疼。
荊襄軍在洪州,糧秣運輸很是不便。李璬放棄此地,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元載補充了一句。
“這樣啊。”
方重勇有口無心的來了一句,他揣摩著事情,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來。
元載最是害怕方重勇露出這樣的表情,完全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不由得心有惴惴不敢造次。
“這次出征,你也隨軍,負責跟盧杞接洽。他會勸說唐州守軍投降,你身上的擔子很重!”
方重勇開口吩咐道。
“請官家放心。”
元載叉手行禮道,心中松了口氣。這種事情,他早就輕車熟路了。
“李璬這個人,真的很壞啊。沒想到李氏宗室里面,居然出了這么壞的一個人。”
方重勇忽然毫無征兆的感慨了一句。
“那可不是么?李璬無德,荊襄百姓都盼著官家的王師來荊襄收復失地呢!”
元載說了句沒油鹽的恭維話,還吃不準方重勇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這個人要是死于兵亂也就罷了。萬一他被俘了,來汴州以后,本官還不好處置他。李璬在李氏宗室里面的輩分很高,本官的一位妾室,還與李璬的王妃是親姐妹。”
方重勇面色為難說道。
元載立刻心領神會,他不動聲色壓低聲音說道:“請官家放心,干壞事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天道報應不爽。”
“唉,但愿如此吧。”
方重勇嘆了口氣,似乎是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官家,李璬子嗣眾多,這些人該如何處置呢?”
元載小聲問道。
“真的有很多嗎?這種事情為什么本官不知道?”
方重勇面露不悅之色反問道。
“哦哦,對對對,是下官失言了,失言了。”
元載后背全是冷汗,嚇得手腳冰涼。
“你這一趟也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吧。大軍不久后就要開拔,你準備一下。”
方重勇收起臉上的冷漠,溫言勸慰道。
元載這才感覺如釋重負,拜謝而去。如今方重勇威嚴日重,即便是不發脾氣,也會令親信們不敢越軌造次。
一個人的身份與權力提高之后,他在身邊人心中的地位與分量也變得不一樣,此乃人之常情。
等元載走后,方重勇這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隨后一飲而盡!
李璬必須死,包括他的兒子孫子,也都必須死。當然了,妻女可以活下來。這就是失敗者所必須付出的最低代價。
統一天下不是在過家家,會有很多人死去,過程也不是溫情脈脈,充滿了血腥和暴力。
這都是改革與統一,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方重勇隨手拿起一份壓在鎮紙上的文案,那是樞密院收集的,關于河東地區的情報。
李抱玉等人,似乎準備起兵討伐李寶臣,收復長安,還于帝都。頻頻調兵,有出兵蒲州的跡象。
這些年河東兵精糧足,軍事實力已經不在李寶臣之下。
起于河東,終于長安,然后以關中為依托,橫掃天下。這踏馬不就是大唐的起家之路嘛!
世界上有種東西,叫“成功經驗”。這種東西在之后的時間里,會被其他人當做“路徑依賴”來使用。
以前成功過的,現在再做,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小。
所以那些割據勢力,一個兩個的都往長安跑。不跑不行,因為往其他地方走,沒有前人驗證過,或者走過那個路,但是掛了。
只有從河東到關中的路線,是被李淵與李二父子驗證過的,可行的。
這是太宗認證,在大唐這個時代,誰都要服氣!
所以當初很多人認為方清選擇汴州就是傻缺,當時明明是有機會染指河東的,雖然有那么億點點困難。
“李抱玉他們終于忍不住了。”
方重勇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
不過他暫時還伸不出手到河東,因為河北的資源還沒有整合好。
要動手,那起碼也是三年后的事情了,飯要一口口的吃,目前掠地的節奏很穩健,官府的統治也在逐漸鋪開,逐步推行新政策。
更多的地盤,沒法消化,只是紙面上好看而已。
方重勇壓下心中的沖動,腦子冷靜了下來。
汴州朝廷的實力之所以強大,是因為資源整合得好。北汴州南揚州,通過一條運河,連貫了河北與江南,實現了物流的低成本化。
這就是將治下的地盤有效整合起來了,無論是調兵還是運糧,都是按天算日期,而不是如當年在長安那樣按“十日”來計算。
李抱玉要取長安,那就讓他去取吧。
方重勇暗想,他站起身,看著掛在書房墻上的那張巨幅地圖,有好幾個地方都畫著圈:
襄陽、太原、長安、廣州、涼州。
好多地方。
這年春天,天子李琦發討逆檄文,討伐荊襄李璬。一時間大量漕船從汴州開往揚州,其中不乏糧秣與軍械。
看起來,汴州軍是要走最順的一條路,也就是從揚州出發,沿著長江,水軍一路攻打長江沿岸的城池,最后攻打荊襄重鎮江陵。
以此為橋頭堡,嘗試進攻襄陽。
從目前兩軍實力對比來看,汴州軍攻克江陵問題不大。但攻打襄陽,似乎還差口氣,很難一蹴而就。
這些動向,都已經傳到了顏真卿耳中,只是他壓根就顧不上揚州的動靜,洪州的荊襄軍水軍,士氣低落,困守豫章,幾乎在崩盤的邊緣。
情況比李璬當初介紹的,要差太多了!
這天,顏真卿陪同梁崇義剛剛巡視完城防,李璬身邊的親信宦官白志貞就前來傳旨了。
只是,圣旨的內容,讓顏真卿等人大跌眼鏡。
“陛下真的要放棄豫章?”
顏真卿瞪大雙眼,死死盯著白志貞詢問道。他不敢相信,豫章這么重要,李璬居然說放棄就放棄。
打仗是好玩的事情么,還能朝令夕改?
一旁的梁崇義倒是沒說話,只是面色有些古怪,毫無震驚之色,似乎早就料到了有此一招。
顏真卿抵達洪州后,并未清算梁崇義坑死姚令言的事情,要知道,后者可是因為“通敵”的罪名,被梁崇義下令殺掉的。
也就是說,姚令言其實在戰斗中根本沒死,他是被梁崇義給事后滅口的。
顏真卿沒有處置梁崇義,并不代表他不想處理,而是不能這么做。若是處置梁崇義,困守豫章的這支軍隊立馬就要散架!
再精銳的兵馬,也經不起這樣三番四次的更換主將啊!
然而,顏真卿還想守豫章,李璬卻已經在擔心江陵被攻占。江陵對于襄陽的重要性,無須多言,歷史上已經有過無數次的表演。
所以,顏真卿可以說李璬膽小如鼠,但真不能說他做錯了。
“如果要把豫章的這支水軍帶回江陵,就必須突破贛江口的封鎖。要不然,就只能人回去,船回不去。
沒了戰船,怎么守住江陵?”
顏真卿質問白志貞道,言語十分不客氣。
李璬很是警惕宦官,所以軍中的監軍都是文官,宦官沒什么地位,自然是被顏真卿訓斥。
白志貞雖然是負責傳旨的親信宦官,但地位也沒有高到哪里去。
“這個……奴只是個內侍而已,不懂軍務,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嘛。”
白志貞連忙將圣旨遞到顏真卿手里,隨后逃一般的轉身離開,壓根就不想多說什么。
顏真卿問他要怎么辦,他還能怎么辦,一個宦官能干啥?
還是趕緊的溜吧,這地方來一趟不容易,要突破汴州軍對贛江口的封鎖,只能趁著夜晚行船離開。
白志貞離開了,留下府衙書房內的顏真卿與梁崇義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陛下要我們帶兵回江陵,顏相公可知道路怎么走?”
梁崇義明知故問道。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陛下的圣旨我們無法執行。梁將軍放心便是,出了事本相一力承擔。”
顏真卿擺了擺手,示意梁崇義稍安勿躁。
“那也……只是權宜之計啊。”
梁崇義長嘆一聲,他相信顏真卿是有擔當的人,然而,李璬是什么德行,梁崇義已經看透了。他對這位皇帝可不抱什么期望。
“那梁將軍有什么高論?”
顏真卿反問道,他為人硬派強勢,并不是那么好相處。
“為今之計,只有夜襲贛江口的汴州軍水寨。
突破封鎖后,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繼續北上進入長江,然后前往江陵。”
梁崇義嘆息道。
這么做有沒有風險?那自然是風險極大。
可是正因為如此,成功的幾率反而不小,因為這是出乎汴州軍預料的舉動。他們并非要去攻占對方的水寨,而是放把火就跑,只為突圍而已。
并不是去送死。
“呃……要不再等幾日吧。”
顏真卿一抬手,拒絕了梁崇義。
“那就如顏相公所說吧,末將沒有話說了。”
梁崇義氣得撂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這也不行那也不要,還玩個雞兒,你自己去玩吧!
梁崇義在心中罵了一句,卻是忽然想起李光弼給自己的那封勸降信。
這件事極為機密,只有他的貼身親兵才知道!
李光弼在信中承諾,只要他本人投靠過來就行,至于水軍,無所謂的!
要不要試著接觸一下呢?
梁崇義在心中盤算著,李光弼開出來的條件很寬松,只要梁崇義本人投過來就行,并不需要帶兵來投。
這應該不是什么反間計。
如今荊襄朝廷的情況有些不妙,是不是應該……想一下后路?
一個奇怪的想法涌上心頭,梁崇義臉上出現一絲不自然,他旁若無人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梁崇義進入書房,然后從書柜暗格里面取出一封皺巴巴的信,拿在手里反復翻看,好像能從里面看出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