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岸邊的那個“怪物”,長得很大。壯實的身子如同碉樓,伸出的獨臂上方,斜拉著一根鐵鏈。
此刻鐵鏈在寒風中錚錚作響,三丈高的“碉樓”下,方重勇正用炭筆在圖紙上勾畫,跟負責營造的工匠辯論。
他腳邊跪著個滿頭大汗的工匠,捧著算盤的手指凍得通紅,語氣焦急的辯解道:“官家,按《營造法式》的模數,這轉輪直徑還差兩寸……“
“你看,本官沒說錯吧?
哼哼,不要以為方某是啥也不懂的,玩這個我可比你熟。快去改,改好了施工。
要是再出現這種事情,本官就沒現在這么好說話了。”
方重勇叉著腰哈哈大笑了兩聲,略有些得意,隨即又面色微沉,看向負責施工的那位“包工頭”繼續說道:
“通濟渠的漕船吃水五尺,你這吊臂若在春汛時折斷,掉進河里,那也無所謂但若是是砸到什么花花草草,那就不好了!
你說是吧?”
“官家請放心,再弄錯的話,在下賠命。”
督工拍拍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證,嚇得汗流如注。
大家都知道,方清這位官家,其實一點也不暴虐。
什么樣才叫“暴虐”呢?難道只有什么都無所謂的“老好人”才不暴虐么?
其實不是的,古人早就總結過了:不教而誅是為虐。
沒打招呼就施以極刑,就是暴虐。
換言之,如果打了招呼,事先警告過,還弄出一堆幺蛾子,那么方清的手段也是很“虐”的。
他跟你講道理的時候,哪怕你是普通百姓,也不會對你怎么樣。等他講過道理了,你還不聽,那后面就只剩下一句話:死人感覺不到疼。
史朝清看著這位樣貌有些粗獷,但言語挺斯文的“官家”,覺得跟自己想象中的“亂世梟雄”大不一樣。
他想象中的那種肉食者,應該是他父親那般豹頭環眼,面露兇光,笑的時候都令身邊人膽寒。
可眼前之人不過三十出頭,灰衣布袍上滿是塵土,看上去跟田間的農夫無異,只是身上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質,不怒自威!
然而此刻元載卻已小跑著跪倒在泥地里喊道:“官家息怒!下官這就讓人去把所有工匠的家眷控制起來,干不好這活,全家一起上路。”
主辱臣死這句話,很多時候未必是夸張,因為善于表忠心的臣子,永遠都是升得最快的那批人。
方重勇瞥了元載一眼,對方會意,連忙閉嘴不再提這一茬,然后站起身對他叉手行禮稟告道:“官家,史朝清與其母辛夫人拜見,說是感謝官家恩德。”
此時此刻,史朝清終于看清方重勇腰間懸著的不是玉帶,而是一連串青銅鑰匙,那是汴州四大糧倉,兩個軍備庫和一個火藥庫的大門鑰匙。
這些鑰匙隨著方重勇走動,發出一陣陣悅耳的響聲,那是權力的甜美滋味在空中彌漫!
這些府庫每日開門關門,都有專人來方重勇這里“打卡”,并匯報當日情況。
類似于亂軍打開府庫,悄無聲息把方官家噶了的事情,都是江湖傳說,想都不要想,至少做不到對方毫無察覺。
史朝清好像明白了什么,眼前這位官家看似說話和藹可親,實則對于身邊已經警惕到了極致。
難道這就是權臣的素養嗎?
想起對身邊人毫無防范,為人又暴虐的史思明,史朝清立刻感覺到了差距所在。
“史縣公可知這吊機妙處?”
方重勇忽然抬手指向運河對岸,一艘滿載稻米,從南面江淮而來的漕船,正緩緩靠岸。對岸已經建好的同款吊機開始運行。
隨著絞盤轉動,那粗大的吊臂,竟將整艙麻袋凌空提起,然后麻袋平移數丈后慢慢放下,穩穩落在專門等候于此的糧車上。
搬運挑夫們不必再佝僂著背脊如螞蟻搬家一般馱運,而是怪笑著又指指點點,將車上裝著稻米的麻袋擺放好。
不得不說,河岸邊的這個大家伙,讓他們的工作量減輕了不少。
“回官家,某看不太真切。”
史朝清小聲說道,其實他不是沒看明白,而是內心太過于震撼,以至于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此刻的心情。
“哼哼!”
方重勇忽然變臉,冷哼了兩聲。
“河陰縣公,你父親史思明,當真是梟雄啊。”
方清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信札,將其展開,遞給手足無措的史朝清繼續說道:“你看看,是不是你父親的筆跡。”
史朝清不明就里的接過信,一目十行看了幾秒鐘,隨即面色煞白。他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哼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他不說話,方重勇可不慣著他。
“這是史思明去年寫給李歸仁的親筆信,要李歸仁派人去黃河南岸,并挖開南岸十七處堤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歸仁也是干大事惜身,居然派民夫來辦這件事,玩砸了。”
方重勇忽然輕笑一聲,臉上帶著濃濃的鄙夷。
“下官有罪,有罪……”
史朝清嚇得連忙跪地磕頭求饒。
他也沒想到,老爹史思明居然干出如此畜生不如的事情來!
“罷了,古語有云:子不孝父之過,倒是未曾有父不肖子之過的說法。
回去吧,該懲辦的人,本官都懲辦了,包括你父親在內。
不必多說,好好活著才是真的。”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轉身便和元載一起返回開封府衙了。他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辦,哪里有時間陪史朝清玩什么“人前顯圣”的游戲啊。
等方重勇一行人走遠了,辛夫人這才上前拍了拍史朝清身上的塵土,提心吊膽的低聲問道:“如何了?”
“應該是沒事了。”
史朝清如釋重負一般嘆了口氣。
史思明后人的妥善安置,是方重勇做的一個“樣板工程”。
因為這年頭,連坐制度已經是深入人心。一人造反,全家人無論愿意不愿意,也得跟著一起造反。
換句話說,一旦事敗,一人死則全家死,太過于殘酷暴烈。
為了讓天下盡快安定下來,努力緩和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才是統治者應該采用的原則。
讓那些被紛亂牽扯到,但是本身并未深度參與的人,從旋渦中擺脫出來,有助于平定亂世。
在這方面,方重勇非常大度,該殺的人挫骨揚灰,該放過的絕不胡子眉毛一把抓。
史朝清入汴州,并在此落戶的事情,就像是頻率固定的聲波一樣,只有“特定”的人,可以讀懂其中的信息。其他的蕓蕓眾生,絲毫不關注此事。
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就讓他們忙得滿頭大汗了,哪里顧得上史朝清之流的人物。
這天,方重勇正在府衙書房跟劉晏等人商議加快疏通永濟渠的事情。
隋唐大運河北段,河況本身就不是很好。歷史上安史之亂后的中晚唐,這條河就已經處于時斷時續的要死不活狀態。
等到了五代十國,干脆直接停航了。永濟渠的不頂用,實際上是跟黃河生態被破壞有著密切聯系。
然而在方重勇看來,這條河是直通幽州的主干道,絕對不能廢掉。如果廢了,那么幽州將會徹底與中原脫離。
所以現在既然永濟渠的狀況還沒壞到那個程度,那么疏通河道,修繕河堤,加快沿河道的官倉建設,就成為刻不容緩的事情了。
“官家,如今朝廷開銷太大,實在是有些頂不住,永濟渠的開發可否暫緩?”
劉晏輕聲問道,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詡善于理財,而方重勇生活簡樸,用在自己身上的錢很少,官府的進項中的絕大部分,但都是用于建設,實在是不知道該從哪里省錢。
這和當年基哥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正因為如此,劉晏才感覺為難。
“朝廷免稅三年,這三年我們在河北,有著絕對的名望和權威,百姓們也樂于服徭役。如果錯過了這個窗口期,再想將百姓們組織起來就很難了。”
方重勇擺了擺手,并不同意劉晏的看法。目前通往幽州的路線,只有三條。
陸路,從鄴城這里向北,走官道到幽州,是一條曲折的路。缺點是距離遠,路況差,走得慢,還不安全。
唯一的優點,是至少還可以走。
水路,也就是走永濟渠從黎陽出發經過魏州、博州、滄州等地,直達幽州城下。
這條路優點極多,缺點就是運河是人工河道,隨著歲月流逝,如果不護理的話,很快就會淤塞。
還有一條路是海路,從膠東半島的登州出發,從海河的出海口登陸,馬車行一小段就到了幽州。
這條路的優點是速度快,甚至比永濟渠還快!
但缺點也很明顯,主要是受到海上季風的影響,這條航線,其實是隨著季節而變化的“單行道”。
比如季風從南面吹來,那么船只就只能從登州到幽州,速度快沿著海岸走也沒有多大風險,卻不能在抵達幽州后,直接去直接回。這種情況極大影響了航路以及商路。
現在看來,只要是船只吃水深度不超過永濟渠的極限,這條路就是通往幽州的最優解。
在大戰略面前,什么缺錢啊缺人力啊,都要靠后,一定要保證戰略意圖的實現!
“官家,既然如此,那下官有一策,不知道可用不可用。”
劉晏從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章,遞給方重勇。其實他早就想到這一茬了,只是看方重勇怎么選擇。如果對方不問,他就不拿出來了。
“買樸么?”
方重勇看完奏章,喃喃自語道。
劉晏在奏章里洋洋灑灑的說了一大通,但實際上意思就只有一個:出讓永濟渠今后十年的商稅份額(不是全部轉讓),讓汴州,以及治下其他各州的大商賈們出錢組織人手,搶修運河。
分段招標,分段投標,分段驗收,分段定運河商稅歸屬。
汴州朝廷目前收商稅,就是收的“靠岸稅”。商船在哪個渡口靠岸卸貨,那就在哪里收。而不是過一個關卡收一次。
這就是汴州商業迅速繁榮的秘密所在。
現在將永濟渠的“靠岸稅”分包出去,也就是朝廷在借雞下蛋。反正,現在永濟渠上也還沒來得及設立關卡收靠岸稅,將其分包出去,先把河道整明白了,才是真的。
那些大商賈們最后拿到的,是收靠岸稅的分紅,在承包運河疏通工程的時候,必定要鉚足了勁去修。修完不說,還要做承包口岸的配套商圈設施。
要不然,河道修好了,但是沒人靠岸卸貨,那不是白修了嘛?有收稅權,卻收不到稅,這就跟抱著金飯碗要飯是一個道理。
這種辦法在宋元已經相當普遍,并且有一個專業的叫法,叫“買樸”。沒想劉晏現在居然就已經提出來了,只是不叫這個名字而已。
“此法甚好,近期官府就對外發告示,說我們近期就在汴州最大的渡口設場地,開招標會。
定好時間,過時不候,名額嘛,第一期,限定在五個人,分出五個河段,一人分攤一段!”
方重勇摸摸下巴上的短須嘿嘿笑道。
劉晏心中好奇,疑惑問道:“官家,五個人會不會太少了,他們哪里有那么大的財力呢?”
“一點也不少了,這是千金買骨,也是貴人不能賤用。這種買樸,不愁沒人接活,放得太多,會讓那些大商賈們覺得我們很著急。”
方重勇耐心解釋道,給劉晏倒了一杯酒。既然已經達成了共識,那么此事便可以讓劉晏牽頭招標,利用民間的力量,去開發永濟渠了。
要不然,又得給百姓加稅,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正在這時,大聰明推開書房門,領進來一個風塵仆仆,臉上都是灰的將領,居然是李光弼的副將郝廷玉!
“郝將軍不是在淮西么,怎么來汴州了?”
方重勇疑惑問道,李光弼也沒跟他說過這件事啊?
“官家,大事不好,荊襄那邊的軍隊,正在鄱陽湖西岸訓練水軍,打造戰船,似乎有些不懷好意啊。
李節帥懷疑他們有攻占江州的意圖,已經帶兵屯扎鄱陽湖東岸。
請官家定奪!”
郝廷玉一臉焦急稟告道,這一路趕來,不走水路的地段,硬是跑死了幾匹馬。